食之有味(122)
衣襟处湿湿热热的,长安红着眼眶,手心处他宽阔的肩背下,线条结实的肌肉颤颤起伏,一时竟然脆弱得像个幼童。
关着窗,细微的淅淅沥沥的雨声听不到了,远处崇山的线条在朦胧雨幕中静默,雀鸟啄进树上的松脂里,里面的小虫子早就不动了,残缺的翅膀在凝固的淡黄浆汁中划出生命最后的痕迹。她看见迎春花的花瓣被打落进土地,也许无意间为几只蚂蚁遮了风挡了雨。
他哭了。
长安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声说:“我在的,我在的。”
好像已经度过漫漫长夜,又仿佛只是一场眼泪的时间,等李少游抬起头,长安才惊觉手臂都微微发麻。
她放下腿,让他躺上去,手盖住他的眼睛,慢慢说:“我给你讲讲我妈妈的故事吧。”
“她是一个,”长安想了会儿,还是就这么平淡地起头:“是一个很软和的人。我出生的时候爸爸已经不在了,爷爷说她很辛苦,一个人带着我直到断奶。”
“爷爷说,她很喜欢做饭,可惜那时候我太小了,还不能学。其实我对她的记忆也很少,一直到她带我回乡下爷爷的家里,才有了印象。”
“那段时间,她每天早出晚归,但回来的时候,都会带上很多点心,有拿破仑、布列塔尼、烤布雷、米布丁、慕斯、泡芙……我也不懂,只觉得非常好吃。”
“有一次家里来了一个外国男人,他只会一点点汉语,穿布料很好的衣服,皮鞋也亮亮的,看着很贵气的样子。但是他也没嫌弃家里的土灶,就用那口大铁锅,做了一道肉酱焗时蔬。”
“味道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穿着白衬衫,在厨房里炒猪肉馅儿,加了他自己带的番茄酱,香味都飘到隔壁家。妈妈在帮他添柴火,乡下明明很吵的,隔壁大黄狗叫个不停,家家户户都在吆喝着让孩子回家吃饭,还有热油滚肉的声音。但炊烟里他们对望的样子,就像……”长安把手挪开,李少游从下而上看着她,眼波极温柔,眼尾微微上挑,带一点红。
她笑着说:“就像花瓣被细雨打进泥土里。”
是平淡深沉生活里细微的亮色。
“她离开的时候,给我做了一份蛋烘糕,加了奶油和肉松,等我吃完,她说她要走了。”长安拿脚去戳十一的屁股,说:“我去追啦,我问她不要走好不好,她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我难过了很多年,偷偷用很多笨办法找了她很多年,写意也帮过我的,但一直没有消息。我本来想,她可能在香榭丽舍大道上开了一家甜品店,也可能在蓉城周边的小镇卖蛋烘糕。”
“后来,我上大学了,有一次买了一本杂志,看见波尔多一家酒庄主人的专访,照片里她和那个法国男人站在葡萄园里,笑得很开心。”
“我就不再找她了。”
“好啦,”长安抬抬腿,低下头对上李少游的眼睛:“妈妈们的故事就讲完了。早点休息吧。”
——
李少游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觉得头比昨天更疼了,稍一动作,立刻“嘶嘶”吸气。
长安被他吵醒了,迷迷糊糊中眼睛睁开一条缝,从被窝里伸出暖呼呼的手,给他按太阳穴。
她还没完全清醒,手指瞎扒拉着,差点戳到他的眼睛。李少游笑起来,握住她的手拿回被窝,又团吧团吧把人卷进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沙哑着嗓子说:“再睡一会儿。”
被子里的馨香捂了一夜,最熟悉的洗衣液的味道扑出来,混杂了她身上淡淡的奶香。他睡不着了,想起昨天晚上两个人各自说的过去。
原来长安也还有事情瞒着他呢。
最开始本来是想解释自己为什么那么在意消防证的事情的,顺便正式撇清一下跟张梦玥的关系。妈妈的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其实那些痛苦早就淡得难以回忆,跟聂远,跟李少卿,甚至跟李父说起的时候,内心都几乎没有波动了。
本来只是想好好哄一哄她,等这事儿过去了,还是再好好检查一下民宿的消防措施。
结果呢,结果莫名其妙,自己说了那么多也没提到什么消防证张梦玥,还在小姑娘怀里哭了。
死亡是很沉重的存在,为这哭一哭算不得什么,他也并不觉得丢脸,何况他还因此知道了长安从没提过的事情,只是该说的还是得说。
于是平静度过这个上午,长安去厨房做午饭时,他主动请缨,要帮忙。
“你猜到我要做什么了?”长安惊讶问道。
李少游说:“肉酱焗时蔬?”
“聪明。”长安笑起来,拿出一条新的围裙展开:“那拜托你啦。”
“家里有土豆、胡萝卜和西兰花,就用这些吧。”长安给他系上围裙,又帮他把袖子挽至臂弯,“先坐锅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