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寻处(16)
可外面已经是民国了。
他融不进大清,也被新时代拒之门外。
顾澈看他收起了笑,细眉轻耸,双眸微敛,眉眼间含愁犹碧波荡漾,忽然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记忆里模糊的人影陡然变得清晰,他又问:“林姨娘是怎么走的?”
温十安顿了下,回忆道:“姨娘身体一直不好,义和团在北京大闹时她受了惊吓,后来遇到八国联军,整个北京的人都在逃命,她就病死在那场动乱里了。”
印象里,林姨娘总是低挽着头发,穿着一件缎地蝴蝶花卉纹刺绣女褂,因为久病缠身,她脸色多是苍白的,故而会添点胭脂示人。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柔弱恬静的,顾澈从没见过她生气,也从未见过她强硬的一面,她似乎总是温婉的神情。
但这样的人,却在义和团冲进温家时,毅然挡在前面。
当时温昀尚在皇宫,温铎之正在广东做都司,家里的仆人胆小,是林姨娘挡在他们面前,痛斥义和团“技不如人,反倒盲目排外。”
后来温铎之及时赶了回来,才避免温家被砸的命运,从那之后林姨娘就一病不起了。
温十安那样的神色,太像林姨娘了。
那个女人在温府里被关了大半生,到死也没能逃开温府。顾澈常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哀愁,那是挣扎下流露出的无力感。
感到苦了,那是尚在挣扎,感到痛了,只是还未麻木。如今对于那个薄命的女人,顾澈心里油然而生的只有尊敬,她无时无刻不身在温府,却没有一刻真正留在温府。
“你想逃对吗?”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
温十安惊愕地看着他,又听他道:“你想不想逃离温家?”
温十安愣了下,忽然讽刺地笑了笑,道:“我和他们一样,温家的根在大清,我逃不掉的。”
“可大清已经亡了。”他沉声说,“十安,若非有你,我如今也不过是乱世里的纨绔子弟。是你教我,要石以砥焉,化钝为利,你告诉我,要轻身重义富贵浮云,乃至要保天下无事护人民太平。可你怎么能轻易就忘了?”
温十安紧抿着唇,神色里有些怒气,似乎在怪他如此轻易地说出这些话,他厉声道:“我没忘!可我跟你不一样,你是谁?衣食无忧的小公子,做什么都会有人支持,你要什么没有。可我早就烂在这里了。”
“顾澈,你就当我从前年少,无知狂妄,也别再提旧事了。”温十安说完,别过了头,一副不愿再聊的样子。顾澈张了张嘴,还未说话便被他噎道:“行了,我也累了,有什么话改天再说吧。”
顾澈叹了口气,只能替他轻掩住门,走前轻声提醒道:“那你好好休息吧,待会千万记得喝药。”
他垂着头在门外站了许久,心上像被凿开了一个洞,风一吹,便生起穿过血肉的悲鸣。
他认识的温十安,意气风发,立志从政,说得出“愿山河大地海清河晏,康衢烟月”这样的话,干得出“见善则迁,有过则改”的君子之举,可如今这个人浑噩度日,余事两耳不闻,他便觉一阵巨大的茫然。
他幼时在温府的每一天,都是温十安教予他行文落笔,他也算是很有天赋了,却被先生评价“才气有余,锐气不足。”
说起来,温十安那样的锐气潇洒,在文学,甚至在官场上,都难找出第二个来。
他仍记得幼时温十安以文采闻于京都,和硕肃亲王来府中拜访,温十安连见也未见,桌上只留了一首《梦游天姥吟留别》,就带着他溜出府买糖人去了。
后来只听说肃亲王大怒,回了府便一纸罪状告了皇帝,却被以“幼童无知”搪塞了去。
若换了顾澈......他想了很多次,若是自己,他已习惯了虚与委蛇平和处事,即使置于现在,他也会万全而礼貌的手段敷衍亲贵,可温十安那般年纪,心性尚且稚嫩,却孤傲似李太白,何其的锐气逼人。
他到底是心酸,遗憾这一柄宝剑的归鞘。
他后来又去了许多地方,见过了许多的人,艰难行过的每一步脚印里,都看得见温十安的影子,他永远无法摆脱他的影响,他也从未想过摆脱。
路上太黑了,唯有他提着灯踽踽独行,可现在,他的灯灭了,他忽然就不知该如何走了。
屋内始终没有动静,他自觉自己失了态,只能脚步沉重地离开。
他和报社的人有约,这几日也正是最忙的时候,离开了温家便往报社去。
正是晌午,北京城里热闹非凡,衣衫褴褛的百姓在街角叫卖,乞丐们跪在路边不停地磕头,马路边簇拥了一群人,不知在看些什么。
顾澈跟着挤了进去,就看到一个男人支了个小摊叫卖,上面摆着两个脏兮兮的竹筐,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