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功业(1)
题名:然脂功业
作者:徐十五娘
文案
民国知识分子恋情,1个短篇
(年下不年下的,其实就相差两岁,但不选标签不行,就选了个
第1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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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任希靖相识——十几年前的事。
那时候刚写白话文,一大本草稿丢在课室里,正让任希靖捡去。拿给一位教员看了,说是非常欣赏,付出十二分热心,要把作者找出来,以为新文学尝试的典范。他本来无意为此,但若再不应承,像太不知趣,终于还是发表了,竟真的大出了一回意外风头。
两人都是平京学堂的学生。过后,任希靖请他的客,说为这擅做主张赔罪。在校门口的餐馆里,地方也是任希靖选的,浦季宾不怎么出来吃饭,并不太懂得:生活费用有限,他又有买书与听旧戏这两桩花钱的爱好,衣食上自然便俭省些。任希靖是刚下了课过来,胳膊下夹着几本讲义,搁在了桌子上。浦季宾看了一眼封皮,寒暄道:“你在听张先生的课。”
便是给浦季宾发那几篇文章的教员,叫做张之铭。任希靖穿白衬衫,下配黑洋裤,黑色的皮鞋。春天刚过去,天还没热起来,就已经不穿袜子,露出一对伶仃的脚腕,在拉椅子坐下时给浦季宾看个正着。便笑:“是呀。我觉着张先生很有意思。”
点了冷荤和碗菜。浦季宾暗盯着任希靖瞧,只觉他鼻梁很高,眼睛又大,有种西洋式的精细。偶然出了神,手里筷尖戳进四喜丸子的皮,又拔出来,笑着遮掩过去,竟有几分讪讪。任希靖正讲到自己如何冒昧,如何不好意思。
但过了这么几日,尴尬与生气早不剩多少,倒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也不是什么坏事。桌上正有一点酒,浦季宾把杯子斟满了,效仿英雄好汉,笑着同任希靖泯掉恩仇:“风头送到眼前,出了就出了,我只是不大习惯,不如你大方。”
任希靖是个真正习惯了在同学间出名的。学问家境都不错,又热心交际,颇有些轶闻在同学间流传,仿佛当代的《世说新语》。连外校的朋友,都有向浦季宾打听的:“贵校有一位任希靖同学,是你的同乡,你认得吗?”
他两人从同一省来。浦季宾被问多了,只嫌不耐烦:“不认得。”说完了,又觉太生硬,补道:“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说了许久,是到这回才识得庐山真面目,倒比预想得可亲。他说:“我是不用字的,只叫我季宾就好。”
任希靖点头一笑:“彼此彼此。”原来真有些外国血统。他祖父做买办生意,跟一位西洋小姐私通生子,他的容貌又偏巧酷似父亲……许是喝得多了,话头停不下来,竟跟个刚相识的人说这些。后来浦季宾问他,他只说:“因为我喜欢你的文章,就与你一见如故——何况你太沉默,我不引着你说话,又能怎么着?”
也只有初见时沉默,过后便开了话匣子,臧否人物点评世事,种种不一而足,意外谈得来。两人在那半年交往最密,见面从不用约,晨起任希靖吃过早饭,便会顺路到浦季宾寝室来,二人剧谈一番。
浦季宾睡得晚,所以起得晚些,任希靖发觉了,不禁问他:“那你要上课,怎么来得及吃饭?”
又露出些了然的笑,说:“噢——也许我不来,你还可以再睡会儿?干脆不去上课了。”
然他倒极少逃课。这学期选的课,那几位老师都很知名,又都搭了讪,即使想逃,也不大好意思。这时只说:“来不及,就不吃早饭了呗。”
收拾着东西,笑道:“幸而不是一年级了。”一年级时,学生还要出早操。校方是要令学生强健体魄,可惜难有实效,最后,就只有前朝遗留的老校工还孜孜不倦,在那里敲锣打鼓:“老爷出操了——老爷出操了!”大以前的风俗,称学生都做学生老爷。
这事太不伦不类,还被教会学校看了笑话。因此,本来说要全校执行,到底只安排了一年级。到了下半年,一年级也都混熟了,彻底变作有名无实。任希靖摇了摇头,装模作样地说:“那是我以己度人,竟然把吃饭看得比学问重,是把季宾看得轻了。”记住了这件事,下回再来,就给浦季宾带了一只饭盒。
打开看,里头分成了两格,装了几块干粮点心,让浦季宾拿去就着茶叶。前几天,次次东西都不一样,后来看出了他的喜好,便固定了下来。浦季宾直开玩笑说:“将来希靖若是出名了,我写回忆文章,还可以向后人夸一夸他待友人的体贴美德。”
任希靖含笑不答,只又催他写文章。浦季宾这时已在报上小有名气,可惜究竟志不在此,写来并不上心。有天赋而浪掷闲抛,缺乏那种“人的生命自觉性”,叫任希靖看了总是可惜,倒比本人更着急。一派真诚,并非嫉妒:“这如果是别人身上,我真要意难平的,但在我的季宾,像也没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