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债的尤良木(112)
这个女人的出现,膈应了所有人。
一瞬间,某股浓烈腥臭的被遗弃感冒出,盖过了尤良木心里的悲伤,那个女人身上所有体面好闻的香气,都变成了恶臭。
“不是写过信,让你别回来么?”他对眼前的女人道。
尤良木以前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回,姥姥拉着他上邮局,说自己要寄信,给她女儿寄。
姥姥不识字,却非要写出一封完整的信来,从头到尾全都要亲手写,于是只能她说一句,尤良木在废纸上写一句,然后她再抄在信纸上。
万事皆难,尤良木看着老太太连握笔的手势都不对,硬是照葫芦画瓢描在信纸上,歪七扭八,像一堆难以名状的神秘字符。
她说,“阿姝,你身体怎么样了?跟丈夫过得好吗?有没有空回来看看小木啊?”
诸如此类。
但写着写着,她又开始骂,边说边骂,一字一句义愤填膺,泪水混着口水漫天狂飚。
“你怎么能把你儿子扔下?你爸死的时候为什么不回来送他?你在那边过好日子,你儿子在这里连个学费都凑不够!天天被镇里那些小流氓欺负!”
老太太枯柴般的手指头,蜷成不断挥舞的大拳头,就像抗敌时期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连灵魂都在鼎沸。
她活到现在,实在有太多太多孤单的时候——
她丈夫死的时候;大儿子被打瘸了腿却躲着不肯见她的时候;二儿子躺在停尸间的时候;小女儿跟着个不知来路的男人私奔的时候;大儿媳带着亲孙子一走了之、断了联系的时候……
老太太这辈子其实很苦,很孤单。这女人在风雨中活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悲哀就像没有尽头,如影随形地跟了她一辈子。
尤良木按吕娟说的,一个字一个字在废纸上写下来,让她能照着抄。但后来想了想,他还是悄悄把原句子划掉,换成了些别的。
“你别回来了,好好过你的日子。我们在老家,也好好生活。希望你幸福快乐。”
这份亲缘就当是断了,彼此都活得安分些,也许是件好事。
老太太颤颤地拿着水笔,一笔一划将尤良木写的字抄在信纸上,写到手抽筋也还要写,还哇哇大哭,吓得旁人退避三舍。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这些字是什么意思。
尤良木怕她哭得喘不过气来,就轻轻给她拍背,“哎,好啦,再哭就瞎了......”
老太太写到“尤良木”三个字的时候,哭到像台年久失修的蒸汽机。
她唯独能认出她孙子的名字。
尤良木终是没忍住,使劲咬着牙压抑自己,不争气的抽泣还是从喉间溢出,他只能把嘴捂上,既不能呼吸,也不能发出声音。
他那素未谋面的生母,真是既为难了她母亲,又为难了她儿子。
此时,即便这位生母真出现了,就在眼前,尤良木也......
不是很想见到。
他眼皮子垂下去,木然地揭穿对方的虚伪,“你不是不知道我过得怎样……你只是,不愿意回来罢了。”
尤姝拽着沉甸甸的信封,这一大叠方方正正的东西,流的眼泪掉在上面,糊湿了牛皮纸。
“小木,你能不能……给妈妈一个弥补的机会——”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信封就被一只皲裂的手夺了去,然后粗暴地扔了出去。
“滚!”尤启超跟疯了魔似的,“别再出现在阿良面前!你不配当他妈!”
那叠砖头厚的钱洒出来了,红色的钱票子混着地上白色的冥币,洋洋洒洒铺满了脚边,真叫一个红白相间的壮观奇景。
尤姝红着眼,瞪住她大哥,“我这次回来,就想带小木——”
“想屁想你!”尤启超疯了魔似的,蛮横激烈地拉扯着尤姝,抓住她的头发推她出去,“你还有脸来?滚!滚出去!这儿没人想见到你!”
尤姝穿着高跟鞋,一个没站稳就往后倒,她扒住门框,泼妇似的地与尤启超挣缠,指甲在对方脸上留下几道血痕。
一个好端端的葬礼,变了一场吵哄哄的闹剧,就像一部充满泪水和哭嚎的流水电影,各个片段在尤良木耳边闪回交错,他们尤家还真没这么热闹过。
后来他才知道,是姥姥生病时给尤姝打了个电话,尤姝才会从国外回来。
听说尤姝在那边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庭,过得滋润幸福,成了别人贤惠体贴的太太,成了别的孩子温柔美丽的后妈。
在听到这些的时候,心肠良善的尤良木也不免咒怨,希望那个女人过得不幸福,最好是风餐露宿、下场凄惨。
那样她就不得不回来,回到沙扁镇这个被她抛弃的家,跟她视为人生污点的儿子过一辈子。
要是问他,能理解吗?理解。那能原谅吗?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