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度氧化(23)
屋中一片漆黑,放卡的小槽竟然没安在门边。诺布伸手在墙上一顿瞎摸,半天一无所获。他又沿着墙往屋里深处走,墙壁上还是光秃秃的。
“什么玩意。”诺布暴躁起来,往一个装瓷器的柜子上重重一靠,砖块缓慢摩擦的厚重声突然在这空间里响起。
诺布立刻站直身体,眼睛四处寻找,发现左侧靠窗的一面墙壁竟然向内凹陷了进去。
他走过去,手指触摸上凹陷边缘,能感觉到光滑的切口。
还好,不是我撞坏的。
一侧墙壁向内扇开,像一扇门。
里面的空间很窄很小,只有一个蜿蜒向下的楼梯,顺着望去,下方好像没有尽头。不足半米宽的楼梯外侧没有护栏,诺布时不时会踢到碎小的石头,它们跌进楼梯下的黑暗,很久都听不到落地声。
诺布一手摸着墙,慢慢向下走。他知道自己从进屋就感觉到阴魂不散的凉意从哪钻出来了,此时这股风从他的皮肤里钻进去,把肺腑浸泡在冰水里,血液流动也变得缓慢艰难。
诺布用力呼吸着,这股寒意已经侵袭到了他的肺部。吸入的空气里混了冰碴子,它们坚硬的棱角将肺管划得七零八落,极寒的温度又很快将喷薄的血液冻住。诺布眼前出现了一些混乱的色块,一团极其浓烈的红色向他飞来,很快又变成陈尸一般的,肝炎一般的黄疸色。
诺布使劲甩了甩头,继续向下走。他的手已经没有知觉了,他应该立刻回头。
诺布盯着前方的黑暗,一咬牙,三步并作两步向下跑。
纠缠在眼前的颜色越来越多,越来越鲜明——
停!
诺布踩到一堆软软的东西。
他咽了口唾沫,压抑着想要大口呼吸的冲动,另一只脚继续向前探。
还是柔软的触感,而且,没有下一阶楼梯了。
叮叮叮。
敲击钢管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中。
叮叮叮。
声音继续响起。
诺布轻轻咳嗽了一声。
“啪”,灯亮了。
诺布面前赫然出现一个笼子,里面是一个蜷缩在地上的人,他的背驼得严重,就像蜗牛的壳。
这个人的眼睛上蒙着布,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左边歪着,脖子上缠了厚重的绷带,将头和身体连起来。诺布突然想起,以前在草原的时候,老胡克家的羊被狼咬断过一条腿,老胡克不听医生的话,硬是将那条断腿接上,再用毛毡紧紧裹起来,说是这样能让肉自己连起来。没过多久,那只羊就因为感染而死掉了。
这人看起来也活不长。
“又到吃饭时间了吗?”那人问。
诺布一听他讲话,突然就笑了。
“你怎么还没死,”他说,“宽帽子先生。”
第14章 记忆
十四年前,库尔勒地区发生过一场严重雪灾。那年夏天大旱,刚反青的草没长多高就枯死在地里,牛羊饿得瘦骨嶙峋,整个草原放眼望去一片荒茫。11月3日,当人们撩开毡布,发现草茎根部浮着薄薄一层雪时,欣喜若狂,纷纷相互通知,让大家准备好扛雪块的袋子。
人们窝在冬窝子里,祈求着今年冬天能有丰沛足够的牧草,祈求祈求早出晚归顶风前行的冬季放牧能弥补夏天的损失。
第二天,当人们从温暖的被窝醒来,眼前是分不清天与地界线的白色世界。
第三天,雪依旧没完没了下个不停。老胡克的儿子,小胡克邀请诺布出去玩雪,两个小家伙雪地里疯玩了一阵,回到冬窝子,诺布却看见阿妈满面愁容。
第四天,第五天……天破了一个窟窿,这场雪足足下了六天五夜。
冻死了多少头牛羊,损失了多少经济,已经不是最紧要的问题,现在最应该担心的,是人能不能活下去。没有食物,绵羊开始撕扯啃食同伴身上的绒毛,温顺的马儿发了疯一样地想要挣脱缰绳,旷野上随处可见或因为冻僵,或因为饥饿而死的野物。面对坚硬如铁的冰原,他们的力量是何其微小。当年,仅仅是诺布所在的牧点就损失了三百多头牲畜。
尽管拿到了国家补贴,但逐水而居的游牧生活,还是在接下来两年被迫中断。家里有成年男孩子的家庭,可以将他们送去靠海的地方补贴家用,听说那边的经济特区正搞得热火朝天。他们不懂什么是经济特区,只知道那边能够搞钱,那边并不靠天吃饭,那边的人甚至可以改命。
可是诺布家除了年逾七十的伯瓦(外公),就诺布一个男娃,当时他才过完五岁生日。诺布的阿妈,阿米娜在某天早上看见诺布举起一个比他脸还大的艾克曼馕,一时竟不知道作何反应。“看!”诺布迫不及待地,有点得意地向她展示,“阿妈,我会打馕了!我也能做很多事!”馕上的花纹歪歪扭扭,像做工糟糕的刺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