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从窗台外转进来,人没有动,还倚着窗:“赌徒分两种,一种从不觉得自己会输,输到临头,就狂性大发;一种知道自己会输,也以为做好了输的准备。曾鹏,你是第二种,你预见自己会被抓,你以为自己输得起。可惜这场赌博,除了拿走你的预见,更拿走你绝不想输的东西。”
讽笑浮现他嘴角,他轻哂:
“你偷钱离去的31分钟后,奚蕾回家,随后凶手到达。你距离挽救你女朋友的生命,只差区区几个小时;你孤注一掷去杀唐景龙,又错过女友葬礼,错失她最后一面。你每做出一个选择,你的人生就向深渊再滑两步。你真可笑,还可怜。”
静默的雕像龟裂了,霍染因的话轻易刺破曾鹏的外壳,他发出一声孤狼咆哮似的呜咽。
他收到了报应,报应如影随形,比他做过最可怕的噩梦还还恐怖。
“你懂什么,我只要一套房子,一套写着蕾蕾名字,能让我们留在宁市的家!我没有文化,没有技能,除了贩毒,我还能干什么!我干什么才能在这他妈的,这他妈漂亮的,他妈没有一点人情味,一点点都不在意我们这些外来人员的城市里买房子!”
曾鹏牙齿咯咯作响一会,泄了气,双手抱头,在沙发上重新蜷缩。
“这个愿望我实现了,我拼命实现了……”
我明明实现了,为什么还是到了这个地步?
四年更多的时间,几千个日子,和奚蕾相识相处的种种,一帧帧在他脑海播放,一如走马灯光彩绚烂的转轮。
他在酒吧当侍应的时候遇见奚蕾,当时奚蕾正被醉酒的客人骚扰。
奚蕾惊慌失措,逃离时撞到了他。
可能是刚刚吸完,毒性上脑,也可能每个男人都有个英雄梦,一场梦后,工作丢了,但有人敲响他简陋的合租房门。他将门打开,被救的公主站在外头,腼腆对他挥手:
“你好,我叫奚蕾,昨天谢谢你,我是护士,我来看看你的伤。”
她站着,笑着,目光明亮而温暖,好像向日葵迎阳而生。
美梦做过,没有消散,反而留在了他的身边。现实纷至沓来,光怪陆离的大城市还是那样光怪陆离,但他周遭的一小块地方突然变得夯实,他看清楚自己未来的狭窄小道:
工作,存钱,买房,落户,结婚,生子。
他从酒吧离职,在蕾蕾的监督下戒毒,戒毒的每个频繁打寒颤做恶梦的夜晚,他都能感觉蕾蕾抱着他,一下下拍着他的背,安慰他,从深夜到天明,每次如此。
他发誓戒毒,后来真的戒断。
他重新找了工作,一家洗车行的洗车工,洗车工是他能找到的正经职业中工资比较高的,每回来车,他都是洗得最认真的一个,有时候老板高兴,额外打赏他一两百块钱;有时候老板要求比较多,让他连鞋一起擦。
他没敢和任何人起冲突。
他努力赚钱,以前有的花钱爱好全部抛弃,也不怎么和同事出去聚餐,聚餐就要花钱,他知道家里有人会给他做好饭菜——就算家里没有饭菜,他做好了,也会有人赶着回来吃。
后来一次意外,蕾蕾怀了孩子。
那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他戒毒不久,工作不久,蕾蕾也还在阳光医院当护士,两人都没有太多存款。
一切都是那么实际,他们没钱,没房子,没时间,他甚至没有父母,他父母早已过世。如果生下了孩子,只有两种选择,让孩子和他们一起颠沛流离,把孩子送回蕾蕾父母家。
他们相对无言几天后,蕾蕾去医院打胎。
白色的床单,刺鼻的消毒药水,蕾蕾躺在病床上,一贯阳光温暖的笑容中第一次出现恍惚悲伤,他至今还记得他掌心中蕾蕾手指的冰凉。
“我好不容易从山村里走出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回去,也不会让我的孩子回去……我们在这里买个房子吧。我想留在宁市,我想成为这里的人。”
他说好。
他越发的努力工作,蕾蕾也一样,蕾蕾只休息了不到半个月,就继续上班。但这些似乎没有什么用,他们努力,宁市的房价也努力,他们每一天都在攒钱,都在尽可能过得像样一些,然而相比房价,相比房子,一切依然那么遥远。
后来他发现了那张单子,阳光医院打胎的单子。
孩子不是他的。
他和蕾蕾爆发了冲突,他单方面的咆哮,暴怒,砸东西,最后倒在房子的墙脚。那只笼中的白文鸟疑惑地看着他,他忽然希望自己也是一只鸟,这样就自自然然有个笼子——有个房子,能把自己的一生都装进去。
最后,他感觉蕾蕾过来,蕾蕾将手放在他的背上,像很早很早以前,他戒毒时候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