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期(105)
真没想到天气变得这么快,昨天还像要回暖,冷空气一来就又将整座城市打回原形。他坐在出租车后排,眼前一幢幢高楼大厦渐渐后退,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
不由自主地想,这算是自己的报应吗?所有加诸在陈觉身上的痛苦最终都会回到自己身上。
可他没有怨言。因为始终记得自己跪在殿前许过愿,只要陈觉回到自己身边,别的一切都不再强求。
不应该再奢求陈觉像从前一样爱他,反而是自己,该学着洒脱一点。
“降温了注意保暖,一周后见。”
发完这条就关机了。
抵达目的地以后直奔酒店,放下行李出门。融科交流会的地点比较偏,出租车绕了几圈才找到。又因为活动场地是旧体育馆改的,里面四处钻风,傍晚结束时已经觉得头疼鼻塞。
大概这就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吧,工作和生活通通遭遇瓶颈。
散场人多,怎么也打不到车。他浑身乏力,实在没有耐性再在寒风中苦等,于是一步一步地往地铁口挪。结果挤回酒店就开始发烧,烧到四肢无力,只好穿上衣服去挂急诊。
医院倒并不远,就是输液室人满为患。
找不到座位,他一手拿着新买的病历本,另一手推着架子,倚墙站在角落。点滴流进身体里,右臂的温度比左臂要低一些,人昏昏沉沉的。
中间护士来过一趟,问要不要给他找个折叠凳。他本想说需要,无奈身边不是老弱就是病残,又感觉开不了这个口,最后还是咬牙挺着。
外面已经完全暗了,从输液室的窗户看出去只有一片漆黑。在陌生的城市生了病,总感觉要比平常的自己脆弱一些,却也不知道是不是病了的缘故。
恍惚中身体滑下来,迷迷糊糊地趴倒在折叠床边,听到沉闷又压抑的咳嗽声。他一下惊醒,睁开眼,爸爸竟就在白床单上躺着,又细又尖的针管扎在瘦得皮包骨的手背上,血管青紫凸出,肺像风箱一样抽着气。
“爸爸?”
脚踢到床下的痰盂,咣的一声。
爸爸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脸上露出艰难的微笑,像是有话想跟他说。他俯身去听,两只手攥紧了薄薄的被单,鼻腔闻到浓重的药水味,心里空落落的只知道害怕。
可是凑得再近仍然听不清。他把那只枯瘦的手握紧,喃喃如同自言自语:“爸爸,我好想你。”人却软得像面条一样,身体止不住地往床底下滑。可是仍不敢松,双手用力到自己都觉得痛,想要把爸爸留在自己身边,直到十根手指头都流出了血才终于听见低微的声音。
爸爸是在说:“保重身体。”
最后被人七手八脚地抬上病床,摇了半晌才醒过来。心脏犹在怦通怦通地跳,一身的冷汗,手背上的针都被他挣掉了,护士又过来重新扎:“刚才你晕倒了,人家好心把床位让给你。”
他睁眼望着白墙,浑身上下一点知觉都没有。
“你的手机一直震我就替你接了,说是你朋友,叫陈觉。喏。”
听见这话才像是突然活过来,伸手将手机抓到手中,放在胸口紧紧压着,温度就从那个地方丝丝缕缕地透进身体里。
不要紧的,还有陈觉在自己身边。
把电话拨回去,接通的一瞬间就恍惚发昏,沙着嗓子叫那个让自己安心的名字:“陈觉。”
周围到处都是人,电视里在放家庭调解节目。陈觉的声音仿佛离得很远:“你病了?”
他哑声:“发烧了,在输液。”
“怎么搞的。”
“这边天气太冷,衣服又带得不够。”
听着那边的沙沙雨声,看着电视机里花花绿绿的画面,被子轻薄凉寒。
“你在哪里?”他迟疑地问。
“在家。”
“跟陈念在一起?”
“她在加班。”
“吃了晚饭没有?”
“嗯。”
回话来得很慢,贴在耳侧的听筒微微发烫。他抑制着冲动,假装无所事事地东拉西扯,渐渐地又听到陈觉的脚步声,又听到打火机的声音,又听到浅淡的呼吸。
他问:“你在抽烟啊。”
陈觉顿了一下,忽然失去耐性:“是又怎么样,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管?”
可他并没有批评的意思,只是关心。一时间浑身冰凉,思维也变得迟钝,愣了好久才撑着床站起来,慢吞吞地扶着架子走到墙角去。
角落灯光晦暗,地上有一片不知谁落下的纱布,没有来得及清理。
他蹲下去,后颈贴着墙:“你是不是后悔了?”
陈觉沉默不语。
他艰难地抬起嘴角:“没关系的,没关系,你要是后悔了只管跟我说,做回朋友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