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特勒的骑士(165)
在我们离去之前,威廉为他的德国友人们拍了一张照片,作为友谊的纪念,我们每个人得到了一张。
我收到的那张,他在背面写下:Du bist wie eine Blume(你就像一朵鲜花)。
他把自己的照片交给我,我写上: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几个月他来到德国,短暂停留然后离去,那已足够我们确认彼此的情感。在那之后,我们持续通信,直到我们毕业,各自投效军队。当时的欧洲情势不明,国际局势在诡谲的平衡之间摆荡,一连几封信我们都在谈这个问题,威廉表示大不列颠民心厌战,张伯伦的绥靖政策是主流民意心之所向,我认为战争一触即发。我告诉他,我们都是空军,到时将不可避免地在战场上遇见彼此。他却在信里写着:我不会对你开火,我的埃尔温,到那时我会放弃抵抗,就让我做你的俘虏吧。我从未认真看待这段话,空中两军交战的距离以数百公尺计,无论他自称是多么优秀的飞行员,都不可能在驾驶舱中辨识敌军的飞行员,我很难不笑话他的异想天开。而在那之后的一连好几封信他都坚称自己拥有绝佳的视力和直觉,「我能从一公里外看见你,肯定能在交战前悬崖勒马」;在当时,即使是这样的胡言乱语也令我感动。
后来真的发生战争,我们的通信就此断了。一个飞行员的每一次任务都是一场与死神的博弈,每当赌局一开我便全心投入争取自己生还的可能,威廉在战场上的可能早已被我抛在脑后。
你曾经问我「为什么不能再飞了」,现在我告诉你原因:最后一次任务,我奉命出击,迎战偷袭比利时海滩的皇家空军,那一次的任务中,一架喷火被击中,相距不过两百公尺的敌军残骸飞出将我击落,我因此迫降滩头。我只受了轻伤,意识清楚,还能自己移动。
我们在原地等待支持的时候,我的战友说:让我们看看被打下的老兄吧。那架被击落的喷火就在迫降的不远处,机翼断裂,座舱玻璃粉碎,螺旋桨还滴溜溜地打着转。当我们打开扭曲变形的座舱,看见的是下半身已然变得焦黑的飞行员,背上拖着未开的降落伞。
他的飞行护目镜,头脸沾满鲜血。然而我不会认错,那是威廉。
威廉.班奈特。我的威廉。
我不记得后来确切发生的事,我的眼前发黑,记忆出现片断的空白,最后在当地的军医院醒来。醒来后,我看见我的长官和僚
机,他们先是问候我的身体,然后恭喜我,这次的战绩足以取得一段长时间的休假。我的脑中嗡嗡作响,不明白这一切。
「你击中了他。」我的僚机说,「有我作为见证,你的四十七架击坠纪录被承认了。」
从那时开始,我的噩梦接连不断。
「我不会对你开火,让我做你的俘虏吧。」这句话就像诅咒。我无法停止去想,那时候,威廉──他是否已经认出我?是不是这样?其实,他认出我了,就如同他所说。我开始作噩梦,我梦见威廉,我梦见威廉身体冰冷地睡在我身旁,他的肌肤却如同熟悉那般柔软红润,我梦见威廉鲜血淋漓地对我微笑,说「让我作你的俘虏吧」,我梦见喷火爆炸的影像在我眼前一再重现。
那段时间,我的精神状况开始错乱,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甚至出现幻听。有个军医发现了这个情况,虽然他不知道事情的细节,但是他认为我的状况不再适合战斗。即使精神上的疾患不被军方承认,他仍旧试图帮助我。最终,他以「视力受损」为理由,让我退下前线。
离开部队后,我在军医院度过圣诞节。军医和上级都签署了给予休假的档,但是我不能回斯图加特,因为我夜夜自飞机坠毁的噩梦惊醒,在午夜梦回间泣不成声。
直到如今,我闭上眼,仍旧能看见战斗机空中燃烧的那一瞬间。终就我领悟了,这就是战争,抽离作为人本身,我们以彼此身后的旗帜区分敌我,当两军对峙,扛起的是身后的大旗,手中瞄准的却是人,当他们扣下板机,他们不会知道这个世界失去了什么,作为人的自己又失去了什么。直到如今我才明白这个道理,威廉之所以葬送在我的手里,全是我咎由自取,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我亲爱的,挚爱的F,我已经失去了威廉,如今,我无法再承受失去你,我不能失去你。如若上帝果真存在,如果衷心的信仰能左右命运,我将日夜为你祈祷,我将冀望奇迹,我请求你,请你一定要回来,回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