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欢愉(3)
我像是一块溢满了湖水的海绵,被他的琴声挤压,多出来的湖水就顺着我的眼睛淌了下来。
最后一个音结束,我如梦初醒,马上拿袖子擦干了眼泪。外婆在跳跳童装店给我买的浅蓝色羽绒服上洇湿一大片,变成了深蓝色。
我听到江怀生叫他:“江沨,过来。”
那个背挺得直直的男孩就离开钢琴椅走过来。
我见过他。
一周前的周末,我照旧带着二年级的课本守在我妈的病床前。其实二年级的东西对我来说已经很吃力了,尤其是背古诗。
我趴在病床上,背我的“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看着课本里的插图,老师说这是柳树,我从来没见过,我们这里最多的就是白桦和云杉。
病房里那台没接电线的21寸旧彩电不知怎么着就跨过半块大陆接收到海城的信号,转播了海城的慈善晚会。
江怀生人模狗样地端着高脚杯,宣布给海城市下属的县城捐赠两所希望小学,闪光灯闪的比电视里跳雪花还快。
外婆放在窗台上的收音机时常收音不好,断断续续的,此刻又抑扬顿挫地唱到:无情无义真禽兽,有何面目出人头!
其实他们不说我也知道江怀生,我们那个小地方连坐火车都不方便但是流言跑得跟火箭似的。
从我光着屁股在门口拍泥巴开始,街坊四邻总是喜欢一唱三叹地摸着我的头以一句“多漂亮的孩子,可惜啊——”开头,然后几个人迅速对一下眼神,再讳莫如深地闭上嘴,掐一下我的脸:“玩儿去吧。”
这是我妈嘴里第一次主动跟我提到“你爸”这俩字儿,她从被子里伸出苍白的手,指着电视里那个人说:“那是你爸。”
我扫过江怀生,目光却停留在他左手拉着的男孩身上,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带着闪闪发光的领结,比医院门口的跳跳童装店橱窗上贴的广告照片还好看。
江怀生在闪光灯里笑的一脸得意,那个男孩却没有表情。
我看到主持人把话筒递给他,竖起了耳朵,可是还没听到他说话,电视又跳了满屏的雪花。
现在电视里那个男孩走到了我面前,我只到他胸口。我仰起头看他,他却看向我的袖口,我连忙把手背在身后。
他今天没有穿黑色的西服也没有带和水晶一样亮的领结,而是穿着黑色丝绒睡衣,带着金色的滚边儿,仍然很好看。
我忍不住悄悄看他。
江怀生拉过他的手跟我的叠在一起,把我的手放在他手心里,说:“这是江晚,你弟弟。”
又对我说:“小晚,这是江沨哥哥。”
江怀生终于放开我了,我的手被他攥的发烫,但是江沨的掌心却很干燥带着一点点凉意,很舒服。
他握住我的手把我往前牵了一下,然后问江怀生:“我什么时候多了个弟弟?”
江怀生看起来有些急躁,“小孩子管那么多,一直都有只是今天才回家,带着弟弟去玩儿吧。”
江沨没有继续问,牵着我的手把我带上楼梯。
屋子里很热,其实下飞机之后都很热,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冬天这里却像春天一样暖和。
我想脱下羽绒服,但是江沨一直牵着我,等上到二楼转角看不到江怀生之后我才开口喊他:“江沨…”
他站在高一阶的楼梯上扭过头。
他太高了,我连仰着头都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到他说:“你该叫我哥哥。”
## 04
这一幕在往后很多年都常常光顾我的梦。
没有精巧的光线,也没有考究的背景,像是匆匆拓下的一张旧胶片,盛着尘封十七年的过往。
那一年我八岁,江沨十一岁,远不像古老的故事一样漫长,但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
江沨继续拉着我上楼,把我带进三楼他的房间,然后扭过头问我叫他什么事。
还没说完就皱着眉用另一只手擦我的眼角,“怎么又哭了?”
他这么问一定是刚刚看到了我擦在羽绒服上的眼泪。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又哭了,其实我自己都没有感觉到。他的语气并不算十分友好但是动作亲切,我几乎是马上就信任他了。
我连忙抬起胳膊想擦掉眼泪,他却先一步拉住我的手,然后从黑色睡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块粉色的手帕递给我,“别用衣服擦。”
手帕被塞进手里,我举起来还没擦上眼睛却先闻到淡淡的香味,带着一丝清凉,像是夏天涂的痱子粉味道。
我太热了,忍不住把手帕停在鼻尖又嗅了嗅。
所有男生在小时候都会抗拒粉色,下意识地和粉色的一切划清界限,江沨也不例外,他说:“这是我妹妹送我的,女孩才用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