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理取闹(129)
他努力回想,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什么时候变瘦的,什么时候不笑的,什么时候开始,不送花了。
他原本......不是一个孤僻的孩子啊......
是我画地为牢的挣扎,让一个一次次朝他伸手的孩子失了望。
那双灵动的眼睛终于失去了生气,所有情绪都被一片漆黑锁住。他终于开始表现得和其他任何孩子一样。
但只有我知道,他仍然通夜通夜坐在卧室里冰凉的地板上流着泪折纸星星。
“有依,你为什么不牵我的手?”
“有依,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有南曾经这样问他,和方才他直勾勾的视线和固执的“你知道啊?”混在一起,在脑海反复回放。
有依呼吸开始有一些颤抖,从胸腔深处隐隐约约爬出一丝泛苦的疼,在心头绞作一团。
他想,我何时将那小嘴叭叭的絮絮叨叨收进了记忆。每一句话每一声笑每一滴泪都清晰而锋利。
划得他心口生疼。
他好像开始有一点后悔了。
目光偏移,落在书桌一角。
那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条星星纸,像是收拾物件时不小心落下的。
孤孤零零,无人问津。
他轻轻捡起来,指腹揉捻过蓝色纸面,拇指灵巧地将长纸条翻过面,一行工整的字迹蓦地撞入双眼,像一把利刃直刺心间最柔软处,令他瞳孔剧缩:
“第一千零六次希望有依抱抱我。”
有依只觉得有那么一刹那像是一把无形的钝刀狠狠砍向心脏,一种无言的情绪随之渗入骨髓之中。
骨头浸着疼,呼吸急促像是喘不过气来。
他望了望天花板,狠狠骂了一句“混蛋”。
他近乎慌忙地打开就近的一个星星瓶,颤抖着手倒出些许,又打开一个纸星星,略显稚嫩的字体瞬间遏住他的呼吸:
“我翻开图画册,给自己讲故事。这是第五十一个。我没有睡着,他也没有来找我。”
有依喉咙发堵,眼角溢出泪花。
“我哭得很大声,他没有回头。”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揉着心口,缓解不了半分疼痛。
“我没有无理取闹。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
“让街头混混狠狠打我一顿吧。这样的话有依会不会有一点心疼?”
“我要摘一朵最漂亮的花,送给有依。”
“这是我住院第三天。我依然是一个人躺在窗边。”
眼泪重重落下
十九年我踽踽独行如同行尸走肉,与自己挣扎说世界不公。
当我终于有一天从象牙塔中抬起头,意识到我其实亏欠他很多的时候,他早已将一切过往都带走,连同那份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的希冀,粉碎了。
我辗转整个世界,不知朝哪个方向说抱歉。
如果世上真的又时光穿梭机,他只想回到过去做两件事。
一是婚礼那天拉紧许愿的手,而是在夜里去看一看有南。
给他讲讲故事,然后抱抱他。
如果实在不行,就让他往前十年,说一句“我爱你”给有南吧。在他还没有生病之前。
他写了那么多悲欢离合,想从十九年前的痛苦中解脱,却无意将另一段生命推入深渊之中。
他错了一次,下一次又错了。
从此他将背负两段沉重,永无天日地走下去,在后悔与痛苦之中挣扎余生。
这是我第一次乞求上天。
求你让有南余生平安喜乐。
这是我作为父亲,为我十九年义务逃避的赎罪。
他最后往回看了一眼,满屋子的星星在夕阳的照耀下绚烂而漂亮,像一场徒劳的梦。
像一场,徒劳的,梦。
*
日头一点一点坠落,巷口的黄昏比山顶还漫长。
橙红的光影拉长,爬在天际分不清霞光与夕阳。
废弃多年的小巷深处无人问津,只有墙角一株不知名的野草在微风中招摇。
有南曾无数次经历这样的黄昏,十四年间等待黑暗落下的身影与此刻重合,好像他又回到了小时候,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山顶,等一个莫须有的人来。
橙光一点一点湮灭,黑夜缓缓坠落下来。
天空与老旧的建筑相接那一片是染了一点橙的乳白,往上是均匀渐变到有一点暗的浅蓝。
墨蓝色的云像被横向拉长的棉花,大小不均,上上下下飘在天幕,向东方飘远,而后方迎来的云颜色渐深,天色也越来越暗。
直到一片漆黑。
晚风微凉,在寂静的深巷搔得墙角看不见的野草沙沙作响。
黑夜是一场比黄昏更漫长的煎熬,两眼茫茫的无知催生心底深处的恐惧萌芽,让人不得不瑟缩在墙角,盼天光。
难捱。
任不知滋味的时光闷闷地爬走,微凉、凉、冰凉,无声、无声、无声,而后天际突然涌来一点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