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95)
卓哲转而注视着刘义成,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他,逐一看过他各个五官,他的脖颈,他的胸膛,他的腹部,他的下身,他的四肢,手,和脚。而后他只静静地注视着他漆黑的双眼。
刘义成的双眼起先闪烁了几下,继而也笔直地回望着他。
卓哲忽然问他道:“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了我们会是这样的结局的?”
刘义成说:“从一开始。”
卓哲咧咧嘴,说:“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从来没有过机会,是吗?”
刘义成不再出声。
卓哲并不因此焦躁,只是在他的沉没中静静地等待。
终于,刘义成率先耐不住这沉默的压力,说道:“其实,我没烦过你。”
卓哲歪了歪头,微笑着,点点头说:“嗯。”
刘义成又沉默下来,几番欲言又止过后,终于是什么都没说。
听到火车的鸣叫,卓哲又是笑笑,说:“那我走了啊?”
“啊。”刘义成说。
卓哲伸出手来,刘义成也不知所以地向他伸出手。卓哲双手捧住他的那只手,轻声说了声:“对不起。”而后弯下腰,埋下头,重重地吻在了他的手背上。
卓哲上了火车,拿着票找到他的座位,坐到车窗前,向外望去,见刘义成已经骑上了黑马,手里牵着暴躁的白马的缰绳。
卓哲望着他们。
他的马,和他的人,他的山,他的湖,他的海,他脚下的土地,他的夜空,他的银河,他的朝阳,他的夕阳,他的根茎叶与果实,他所拥有的这世间的一切。
火车又啼鸣两声,所有的门逐一关上,开始缓缓地向前驶去。
他看着刘义成渐渐地消失在车窗里,又整个人都扒到车窗上,看着他们。
火车起步之后缓缓加速,刘义成别过头去,不再看火车离去的方向。
就在此时,白马忽然挣脱了缰绳,跳下站台,追着火车奔跑起来。
黑马也紧随其后地奔跑起来,一跃之后,他们又追上了火车,刘义成又看到了卓哲。
卓哲将车窗整个拉起,探出上身去,继续望着马上的那个人。
火车越开越快,两匹马也在不断地加速,一路狂奔着,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拉长,绷直。终于,火车不再加速,他们一同奔跑着,两匹马一个人,与轰隆作响的火车,他们对望着,一同穿过田野,村庄,和丛林。
终于,一座狭长的大桥挡住了马的去路。
火车平稳地驶上铁轨的桥,白马勒住了脚,在悬岸边立起上身,扬起前蹄,向着火车离去的方向啼叫。
刘义成骑着的黑马也停了下来,他看到从铁皮火车的车窗探出来的脑袋,看那个人的面庞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整辆火车都奔腾着,轰隆着,碾压着铁轨,大地都在震颤,淙淙的河水自他们之间流过。
那辆载着他的火车远去了,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刘义成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咬紧着牙关,眼泪从他那漆黑的宝石般的双目中不断地流淌出来,肆无忌惮地淌满了他的整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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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第六十二章
那一年冬天的时候,卓哲的白马丢了。自打卓哲走了,刘义成就给它卸下了缰绳,也不再上马鞍。在某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白马在院中小跑了一圈,便头也不回地从大敞着的院门跑走了。
他跑入到冬日的雾气之中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刘义成骑着黑马到山里找过,但黑马似是兴致缺缺,对于这个离别并不执着。
于是刘义成便也不再找了。
冬天来临,刘义成不再下山,甚至不再出门。起先徐小美登门拜访了两次,带走了仅剩的几只鸡和鹅,后来连大黄狗都带走了,山顶的小院里彻底绝迹了人烟。
到了来年春天,本该是春忙的季节,刘义成还是没有下山。
迫不得已,邹支书上山来找他,见小院荒芜破败得像无人居住,推开房门,好歹人还是在的,蹲在灶台前抽烟,满脸的胡须随意疯长着,随便裹一身棉袄,脏臭得像个野人。
邹支书冷哼了一声,说:“就这样了?”
刘义成说:“就这样吧。”
“那你这日子就不过了?”
“就这样吧。”
“你又不跟人过日子,自己日子也不好好过,你说你怎么个意思?”
刘义成抬起头,露出显眼的眼白来,呆滞地看着邹支书,而后缓缓说:“以前怎么着,现在还怎么着。”
“以前你过的是这日子吗?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地里的活儿你也不打算干了是吧?”
“干。”
“你还干,你看看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