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86)
只是这股妖气仅够撑着她走到门外,漫天的雨水一扑在身上,什么青蛇白蛇都在这雄黄酒底下现了原形,她只好把披肩绕在发上,急急忙忙往茶座的方向冲。
梅洲君的影子也不知道被这大风刮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转头再回休息室里,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茶座外围了一圈铁栅栏,也被雨冲得哗哗作响。六姨太心一横,隔门把侍者叫住了,从小包里翻出两张音乐票来——这还是傅先生腆着脸叫她收下的,她纯拿来扇风用,这时候却顾不得这许多了。
侍者打了伞,陪同她进了茶座,她一扭头就往更衣室钻过去了。
这音乐茶座是有洋装可供租赁的,如果是会员,则可自行取用,这个点了,照理说空旷得很,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更衣室反锁得结结实实,她头发上的雨水都滴滴答答打到皮鞋尖上了,里头那位娇小姐却还没出来的打算。
六姨太砰砰砰地拍了一阵门,道:“妹妹,你可生生好心,我这都快冷死了,都是女人家,你占那么大一个......”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茶座大门边一阵喧哗,紧接着是一连串皮靴叩地的声音,比掷骨牌的声音还脆亮,像是一刀刀剁出来的。凭她多年混迹舞厅的耳力判断,这伙人都是精壮的青年男子,说不定还是军官出身。
她从前做的是不正经的营生,最怵这些兵油子,当即就闭了嘴,整个人没骨头似的紧贴在门上,只拿一双眼睛暗中瞟过去。
来的果然是一伙警察,为首的蓝衣黑裤,在外头披了件卡其布的军装大衣,年纪颇轻,样貌英气,两只眼睛黑中透着厉,看起来不太好相与。
“四组长......奉命捉拿乱党……杀手刚刚在附近露过面,大概是这身衣服,是戏子打扮......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六姨太捉到“杀手”两个字,心里突地一跳,嘴唇暗中抿在了一处。
这伙警察把侍者盘问了一通,就分为了两股,领头的年轻人带着其中一支,竟然正正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走来。
六姨太没来由地发慌,恨不得钻进门缝里去,正逃脱无路时,门板竟然悄无声息地张开了一线,她猝不及防,整个人都陷进了屋里,被一条手臂轻轻一拦,这才不至于一脚绊倒在地毯上。
对方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雨水气味,被桂朗姆酒古龙水的香味恰到好处地遮掩过去了,仿佛在梅瓶里搁潮了的一支梅花。
六姨太惊魂甫定,霍然抬起头来。
只见梅洲君穿了身象牙白的西装马甲,长身玉立,一双透明光辉的眼睛在灯下顾盼起来,除却鬓发微湿之外,周身干净清爽,半点看不出淋过雨的迹象。
这两头刚交换了个愕然的眼色,那年轻人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了。
梅洲君道:“走。”
六姨太一手抓着他的肘弯,眼光突然一凝。
只见大少爷的鼻梁边,透着一股没擦干净的绯色,质地偏油润,寻常女人家不会用这个化妆,更像是戏台上用的油彩。
这位大少爷昨夜家宴过半就不见了人影,老爷醉醺醺地还发了脾气,这会儿却冒雨出现在茶座里,脸上还有些油彩的痕迹——杀手——戏子——更衣室——油彩——
她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指甲差点吃进对方的肉里去,高跟鞋微不可察地一晃,像惊悸的牙关一般打起颤来。
喀哒......喀哒......喀哒......
梅洲君只是在她面孔上颇为冷静地一瞥,那眼光里仿佛有镇痛之效,让人什么心思都不敢往外冒,两只脚终于落定在了地上。
大少爷可真是出息了,连这档子事都敢干,这回可当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谁也脱不了干系去。
梅洲君把她的手臂往下一拨,转身就要走。
“你不要命了,这么多人,能跑得出去?”六姨太拿气音道,那两只妩媚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行啦,一家人不说两家子话。”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六姨太又咬一咬嘴唇,忽然腰身一塌,把那条湿漉漉的帕子掷到对方面孔上,往那眼睛鼻子上胡乱擦拭起来,梅洲君躲闪不及,被帕子上一塌糊涂的胭脂口红围剿了个正着,颊上当即留了几抹暧昧的胭脂印。
薄透的帕子里裹着六姨太一根柔若无骨的手指,戳着他的鼻尖,半是亲昵半是埋怨地骂道:“叫你不等我,外头这么大的雨呢!”
梅洲君静默片刻,终于苦笑道:“祖宗,你可小声点儿,这是什么地方。”
六姨太把珠链小包掷到他身上,暗地里指了一指,一面跺脚道:“怕什么,老东西的又不在这儿,我都没怕什么,便宜都叫你占尽了,平时这么不老实,怎么一出来就瘟了?你们男人,个个都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