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52)
梅玉盐飞快从墙角边跳起来,往门缝里挤进去,追着那几个佣人到了佛堂边,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烧香用的大铁炉很快就亮起来了,血红血红地照着半边墙壁,仿佛有一支白花花的猪油蜡烛在里头翻滚,又像是一窝臭烘烘的小猪猡挤在一起乱叫。
里头冒出来的不是香火的青烟。
梅玉盐踮着脚看了一会儿,正好素贞从他屋里出来,一把将他揽住,拿帕子擦他被露气浸透的头发。
梅玉盐捏着那枚戒指,递给她:“我娘死啦,我今天是不是能吃两碗饴糖?”
素贞道:“不行,你今天吃得太多了。”
梅玉盐嘟起嘴发了一阵脾气,突然道:“对了,我拿别的跟你换,好不好?”
香炉里毕剥几声响,有什么东西爆竹般炸裂开来了。
第38章
三姨太死得很不巧。
但这么点晦气就是根银针,充其量只够刺破水面的真真幻幻,转眼就沉进了梅府阒无人声的黑夜里。
梅老爷对此倒是颇为唏嘘,隔日用早点的时候,特意让佣人多添了一道白果楂糕,并一道脆鱼拌干丝,二者都是淮扬菜,可能也有些睹物思人的意思。
“你阿妈这个人,也是没福的,”梅老爷把梅玉盐饱坐在膝上,夹了一筷子干丝喂给幼子,叹道,“年少夫妻老来伴,难哪,要是老天再宽恕她一天半天的......”
他还要大发议论,素贞坐在他右手边,先是揾了一把泪,接着替他挟了一筷脆鱼,那两片油光光的赭红色嘴唇立刻被钓上了钩,一鼓一张间,将鱼肉一丝不漏地吸去了。
“往好处想,或许她就是念着老爷你,特意避开了寿辰呢?”素贞道,“人各有命,富贵在天,也是各人的缘法,老爷和少爷要是平平安安的,她九泉之下亦无挂碍了。”
六姨太也被他闹得食不下咽了,搅着一盅燕窝粥道:“大好的日子,平白惹我们伤心做什么?”
梅老爷看了看幼子油汪汪的小圆下巴,顿觉宽慰,乐呵呵道:“也是,瞧瞧,她倒是会生,玉盐同我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小时候算命的大师说过,这种面相就是否极泰来,年少时有些坎坷,日后多福的......梅花,你怎么又不吃了?多吃点,你就不够福相。”
梅洲君闻言抬头,目光在他爸和弟弟面上逡巡片刻,还是断然把筷子搁下了。那筷子今日也换了红木嵌金的,细细沉沉,一团喜气。
梅家各人习性不同,难得能在早饭时候聚齐一回,各路姨太太都打扮光鲜,连昨夜新殁的三姨太那张椅子也没空出来,仿佛牌桌上一圈圈轮着打,由赶回来祝寿的五姨太补了缺。她比芳甸年长几岁,正在外读女子大学,面容虽已显出淡淡的妩媚,却剪了个读书气很重的进步学生头,颈上缠了块鸭蛋青的纱巾。
芳甸坐在她身边,仿佛坐在学堂里听课一般,颇觉尴尬,五姨太偏头朝她笑了一笑:“书念得怎么样了?忙不忙?”
芳甸道:“有一点儿,最近在准备考试。”
四姨太小声道:“芳甸她不是念书的种子,心思总还飘着,也不知道这丫头在想什么,婧文,你念了大学,有本事,多教教她。”
五姨太莞尔道:“芳甸,可别学我,我像你这个年纪就嫁给了老爷。”
芳甸被夹在母亲和促狭的五姨太间,坐立难安,眼神都不知道往哪放,忍不住去看她大哥。
梅洲君有些心不在焉,面上淡淡的没什么笑影。
“本来这个日子,连寿宴也不该办下去的,不瞒你们说,我实在是食不知味啊,”梅老爷唏嘘道,“只是这次又跟人早早约了时候,阎先生于我们家有大恩,最近又有意照拂我们盐商总会,这一顿饭要是让他败兴而去,也实在是说不过去,真是两难全啊......”
素贞道:“一码归一码,她也会体谅的,本来这次就不铺张,只是个家宴罢了,老爷为她叹这许多气,也是恩情了。”
梅老爷点点头,又道:“后事怎么样了?”
“都已经悄悄办妥当了,该她的钱都使出去了,交给她本家的侄儿接手,必会尽心的。”
梅老爷道:“这几天免得惊扰她,中午寿宴的时候,也就莫提了......哎呀,老六,你这是做什么。”
六姨太趁素贞不备,飞快往他碗里拨了一筷子橄榄肉圆。梅老爷刚说完食不知味,本待矜持片刻,到底在她秀色可餐下,却之不恭了,两边膀子也放松下来,懒散在椅上,只是突然又想起什么,坐起来叮嘱道:“梅花,在阎先生面前,不许胡乱说话,好好捧着他,知道没有?”
他对梅洲君这张嘴实在没个底,甜起来像蜜,毒起来像刀,平时在家里胡闹也就罢了,只是这位阎先生却不比寻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