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273)
他按在陆白珩脊背上的手稍一用力,低声问:“除了宋道海的人,还有谁?”
陆白珩道:“你不清楚么?”
梅洲君和他四目相对,自然不会错漏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戒备。
不错,太巧了。
他前脚才施计药倒兄弟二人,后脚宋道海的围剿便直冲梅宅而来,时机拿捏之准确,几如榫铆相合——隐于暗处的第三股势力,竟连他的一举一动也纳入了局中!
这种熟悉的、棋差一招的滋味,难道是……
“陆雪衾呢?”
陆白珩并未作答,而是用力抹了一把面孔,咬牙道:“抱歉。”
梅洲君一怔,听得他道:“于你而言,重获自由身,另觅姘头,是一桩大喜事,是不是?雉公屡次三番想杀你,大哥又强自往绝路上走,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我不应该苛责你,只不过,只不过……”
这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几乎字字凿进了齿缝里,显然想方设法为他开脱,只是被满腔创痛压了过去,化作一阵急促的喘息声。
梅洲君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不该由我来问你——”陆白珩咬住舌尖,强行拧过话锋,“你既然已有了奸夫,得偿所愿,何必再来掺合我们的家事?”
“不错。”梅洲君道,闪电般腾出一手,在他背心一拂。
陆白珩脸上刚露出愕然之色,便已一头栽进了水中,那股提挈着他后背的力道一放又一收,这才不至于溅出一声巨响。
“我也赠你一句老实话,此地不宜久留,”梅洲君俯在船边道,“不论你要接应谁——立刻退去!”
这句话在下一个瞬间就得到了印证,陆白珩瞳孔紧缩,直勾勾地望向水下。
他整个人都凝固了,水流仓皇地避绕开他,露出水下惨白的一张脸。
船舷与船舷之间,夹着一具浮尸。
此人刚死不久,还没被浊流泡得化开,脸仰向上,残留着濒死时的狰狞之色,那种不甘如此鲜明,仿佛生死之间仅隔了一层割不烂挣不破的水网。
陆白珩见过的死人不知凡几,会有这样的反应实不寻常。
“你认识他?”
陆白珩并不作答,只是从紧咬的牙关里渗出一口冷气,慢慢伸出一手,在尸体颈后一提。
随着五指的按压,那一片皮肤肉眼可见地坍陷下去,颈侧暴凸出两道锯齿状的青紫色瘀痕,像是被一枚尖嘴铁钳活活夹碎的。这样古怪的伤势,却是见所未见,世上还有这样的独门兵器?即便有,施展起来,必然大开大合暴烈异常,怎会没有半点动静?
陆白珩收手道:“从脊柱到喉骨,没留下一截完整的骨头。”
也正是在他翻动验尸之时,梅洲君瞥见了尸首的右手——腕上赫然是一圈勒痕,食中二指之上,更残存着一点火烛炙烤的痕迹。
这勒痕……陆氏的血缎?
思及方才那一盏船头血灯,梅洲君心中的念头终于到了呼之欲出的地步。
这恐怕就是刚刚船头上的点灯人,他一定是捕捉到了什么异样的信号,仓促灭灯,以至于连指腹都被灼伤。
鸡鸣一声,速离——
陆氏以鸡啼声为讯,这些白羽鸡喉中均置有特制的簧片,啼叫时伴有微不可察的气流声,声音灵活多变,于山野市井缀连成网,听者若非经过特殊训练,轻易难以辨别。但在破晓之前,梅洲君并没有听到任何一声鸡啼与之呼应。
显然,太迟了,一场针对陆氏岗哨的截杀早已悄然降临,直到被击毙于水中的那一瞬间,此人都没来得及传出第二条讯息。
陆白珩的到来,更应证了这一点。
若是瓮中捉鳖,对方为何迟迟不见动作?陆氏的二公子,打捞上岸也颇为可观。
“还不够分量么?”梅洲君喃喃道,半蹲在船边,单手按住陆白珩发顶,向下一掼。
陆白珩猛呛了一口水,大为惊怒:“你……果然,你想淹死我!”
“如果我是你,从现在起,就叼根苇杆安心做水王八,无论如何也不探头。”
“你说谁是王八?”
梅洲君点了点尸体的右腕,道:“血缎呢?”
仅仅是三个字,就令陆白珩瞳孔一缩,脸上骤然变色,梅洲君接着道:“此人并非行刑队中的一员,为何腕上留有血缎的勒痕,平添几分暴露的风险?我想,你二公子认得他,可旁人不认识,是不是?这一条用于接头的血缎都被截了去,你陆氏的传讯网,这一回只怕当真被搅成了筛子,二十年来头一回遇此重创,我劝你还是安分些,也算是不曾辜负你大哥拼死送你出来的一番苦心。”
他说得异常平静,陆白珩却霍然抬头,隔着脸上纵横的湿痕,梅洲君的脸孔仿佛也笼罩在一片捉摸不透的白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