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伶(3)
“裴都统人呢?”他端起特供的君山银尖,悠悠地喝到底。
“夫人今天从英国回来,他一大早就接去了。”佣人端进一盆热水,对床上的狼藉司空见惯,忙顾着熟稔地收拾干净,被单撤走,衣物抱走,香氛重新喷,若留下痕迹被夫人察觉,免不了要被都统臭骂一顿。
“知道了,我走了。”宁惊雨捡起地上的黑毛呢风衣披在身上,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穿堂风扬起衣角,飒飒而行,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后来,裴清远去新泰大戏院捧了几次角儿,每回捧完宁惊雨都会识相地跟他睡。
在这方面他们很会玩儿,比如夜幕下的福特汽车里,宁惊雨会主动咬开拉链给裴都统跪下口交,或在二楼半露天的戏院包厢中,被军官带白手套的手指奸到高潮,在麻将桌下暧昧地将小腿抵蹭,在福天大酒楼里共用天价的烛光晚餐,在留声机前耳鬓厮磨地跳裸体交际舞。
但是,如果外面又传来无故的枪响,或都统府上又来了东洋客人,裴清远脸色就会骤然阴沉。
听见枪响他会打电话问,后来问烦了,干脆停下来安静地抽烟,把光屁股的宁惊雨晾在床上或是哪,他不在意。如果是来东洋客人,比如那次,一个日本人来访,宁惊雨刚好也在,客人知道他,慕名听过他的西厢记,为表热情送了一支德国钢笔,他收了,应人要求哼了两段儿。
当晚裴清远就把他锁在房门里,掐掉电话线,用皮带把他圆白的翘屁股给抽笞得狠厉,鞭出好些条吓人的血道子,屁股蛋子肿得不能见人,提不上裤子。
宁惊雨被拴在洋床上又叫又骂,骂裴清远畜生东西,龟孙儿害他明儿个走不了场,赔钱还得栽名声,连带一脚蹬碎了裴都统床柜上明朝年间的茶杯。
裴清远从裤子里掏出钱包,把一摞美元票子劈头盖脸地摔在宁惊雨身上,骂他是个见钱眼开的下九流。
他们突然就像西药里的泡腾片和烧过的白开水,噼里啪啦地一通猛炸,隔门隔院都挨句听得明晰,然而泡腾片跳不出白开水,白开水灭不掉泡腾片,就难解难分、波骇云属地沸闹下去。
但没折腾两天,宁惊雨那姓张的舅舅就又动了蔫儿心思,就跟家里摆不下这么一尊娇艳名角儿似的,不卖出去就睡不着觉。所以,张大地主又买通了伙计,蹲点儿在宁惊雨常出入的津地场所,趁人不多就迷药一捂嘴、五花大绑地给捆上,如法炮制地转卖给了洋人,明码报价,整一百块儿大洋,连夜用船顺着京杭运河给送去了北坪。
裴清远压根儿不知道这事,当宁惊雨牛脾气大了,或傍新金主儿了,后来是裴夫人迷恋上昆曲,总带他往新泰大剧院跑,裴都统一瞅招牌上写的是《孽海记》,包场捧了这几个唱戏的角儿,多少有讨角儿开心的意思。军官和夫人气派地坐在台下,到旦角出场一亮嗓,才发现人不对,不是宁小雲。
然而裴清远陪夫人坐在新泰听《孽海记》时,都是一个月后了,宁惊雨早就被洋人给玩儿得不成样子,头发也长了,远看更像个女人。
他每天被软禁在屋里,成了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姨娘,不用练腔不必开嗓,必要时咿呀给几个洋人听就行了。
后来宁惊雨嗓子坏了,下人一整天忘了给他来送水,哑疼得说不出来话。
宁惊雨就也不唱了,成天在房间里刻正字儿数日子。直到冬夜里一声骇人的枪响把夜幕震碎,犹如天神沉闷的怒吼,将两发驳壳枪子弹射入洋人的太阳穴。
宁惊雨一抬头,瞅见一袭军绿色的大毛裘沾满窗外的霜雪,旁边是裴都统手下的几个兵痞子,门外停的是熟悉的福特车,好如冬日后的几抹早春绿萍,沿着河道边子一路开过来,日濡月染地就捂化了半个寒冬的冰。
后来,宁惊雨在裴清远的车上喝热茶捂手,问裴都统跨地域杀洋人犯不犯法。
裴清远说是洋人犯法。
宁惊雨有问洋人犯了什么法。
裴清远反问他,强抢都统府的姨太太,你说算不算犯法?
之后的早春里,宁惊雨就住在都统府上,养他金贵的嗓子,成日将丹红软唇一阖,也不开口吐半个字儿,就在抬下巴颏和抬手指之间来回切换,支使裴清远猜他到底想要什么。
裴清远也不问,直接就拿,每次都能拿对,害宁惊雨挑不出半点儿毛病。
但裴清远不是忍他,反而每次在床上都收拾得特别狠,拿块毛巾塞他嘴里,叫他把嘴闭严了,好好地“养嗓子”。宁惊雨只能闷在软被里哆嗦长腿,眼眶潮红,香汗浸湿长发,浑如一只落了水的瑰丽蝴蝶,溺毙在八百里外的绯红欲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