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檀写：等你好起来我们再种两株。

唐淮没有说话，瑟缩了一下。

周檀见状，爬上床把被子拉上来连人带被一起抱住。

静默良久，唐淮开口说：“周先生，你信鬼神吗？”

周檀回答：不信。

唐淮料到他会这么说，也笑了：“我也不信。”

周檀继续写下：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我就是突然想，要是真的有地府和阎王，那说不定还挺好的。”

怎么说？

“要是真的有阎王，我希望他是个清正的好官，把所有侵略者都扣押住，不许投胎，下辈子只能做畜牲。”

唐淮感到周檀轻微抖动了一下，便知他是笑了，又继续说下去：“说不定是真的呢，我过去看看阎王长什么模样，托梦告诉你。”

不必告诉我，我终有一天也会见到的。

“我先把地府的模样记下来，免得你不认识路。”

你都认识，我怎么可能不认识？

唐淮：“那，我看看能不能从地府溜来人间。”

人间有什么好的，走了就在地府做个大官，多好。

“我来看你啊。”

这句令人动容的话不合时宜地出现，令周檀的心抽动了一下，他慢慢抱紧了怀中的人，没有回答。

“我前些天梦到，日本鬼子被赶中国，我和你站在大榕树上看着他们连滚带爬地滚出去。”

会有那一天的。

唐淮没有接话。良久，才继续笑道：“我好像没机会了，你能替我看看吗？”

张开手心等了许久，周檀都没有回复。

唐淮挣扎了起来，抬手扯了扯周檀的领口：“我就这一个愿望，能吗？”

周檀捉住他的手，轻轻展开。

能。

唐淮满足地靠了回去，困意像蛛丝一样慢慢缠绕而来，不一会儿，唐淮便倦得抬不起头了。

屋檐上的落雪突然滑下来，打落了窗前的梅树，树枝凄凄惨惨地抖动起来，落了一地的红。

唐淮的最后一句话微弱得和窗外的落雪融合到了一起，通过寒风吹进周檀的耳朵里，他说：“别难过，周先生……”

一夜无话。

唐淮走前的一个小时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他其实早就醒了，本来疼得不行的各处伤今日都已经没有感觉了。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死亡。

唐淮不自觉地回忆起这庸庸碌碌的一生，好像没有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事。童年时和父亲奔波，长大了便自己开一个小铺混混日子。他不是一个念旧的人，其他的小事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死去的父母朋友也成为了永远的记忆。在死亡面前，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想要和另一个人一起携手看到明天的普通人。

唐淮想什么都不顾，原原本本地告诉周檀，告诉他自己那见不得光的爱慕和喜欢。可是，他不能这么做。

他有大把时间的时候还没考虑清楚，现在已经考虑清楚却没有时间了。

周檀是名学堂教师，有知识有涵养，还有大把的未来，而唐淮只能止步于此，远远地看着他独自走下去——不能让周檀因为和一个男人厮混毁了名声。

他想让周檀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活到太阳出来的那一天，也想要他儿孙满堂，阖家欢乐，等到把新世界的风光全看遍之后，再寿终正寝来地府见他。

到时候，如果唐淮在地府做大官，他想要看着白胡子的周檀老头儿颤颤巍巍又一脸幸福地走过来。

唐淮只有一个希望，那时候的周檀能够亲口告诉他：我记得你，你是唐淮，我很想你——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我看到中国站起来了。

在弥留之际，唐淮很想问周檀一个问题——如果我不必死去的话，你愿意和我一在起吗？

他还是没有说出口，千言万语都变成了一句说不出口的叹息。

五年后，日军在明城发起了空袭，没有反抗，没有痛苦，许多人的生命就结束在一颗流弹下。

夜晚日军便紧急转移了目标，有些还没跑掉的当地人去现场捡值钱的东西，他们搜索每一具尸体，妄图能搜出点值钱的东西倒卖。

有个瘸着腿的当地人找到了一具奇怪的男尸。这个人已死去多时了，看模样不是本地人，身体还维持着保护的姿态，怀中有一个已经死去的小女孩。

瘸腿没有为眼前的景象所感动，他已经饿了两天了，没有多余的同情去关心别人。

他不耐烦地在已经烧焦的大衣口袋里翻了一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块麒麟模样的木头，已经烧毁一半了。

瘸腿勉强看了一眼这块木头，皱起眉吹了吹，检查了半天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失望地随手扔掉，咒骂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