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木(3)
于是,唐淮的注意力从玉镯上移开的时候,望见的便是周檀深邃明亮的眼睛。
今天他没有带围巾。
“李先生好雅兴。”周檀笑起来。
唐淮不太清楚自己是什么表情,话语不过脑子地脱口而出:“有何贵干?”
周檀有些惊讶,愣了愣又带着些许不确定说:“先生不是见过我的模样吗?”
唐淮看着他,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是啊,那天是他不识趣地揭开别人的伪装,今日反倒不承认了。
唐淮起身,对着里屋说了一声:“请进。”便先行走了进去。
“你的客人来怎么办?”周檀犹豫地站在原地。
“小店生意淡得很,好不容易来位老板,自是不敢怠慢的。”唐淮像往日那样走进里屋,看到眼前场景的时候才暗叫不好,当机立断迅速把自己乱放的茶杯物品摆好,把床上未叠的衣服藏起来,勉强给人一种主人家很讲究的模样。
不巧他这慌里慌张的行为动作慢了,都叫后来跟上的周檀看在了眼里。
周檀往后退了一步,稍微等他收拾好后,又带着笑意走进去,故意打趣道:“李先生这屋子倒是和那日的不太一样。”
对了,他见过这窝本来的模样!
唐淮心里一万个后悔,但他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客气道:“哪里哪里。”
周檀觉得他又窘又假装不介意的模样实在是有趣得很,耐心地忍了一下,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自那日起,周檀总是隔三差五地来到唐淮这里,有时候带点奇奇怪怪的古玩请他鉴赏,有时候又带几瓶小酒过来请他品尝。周檀把付清了钱,却把麒麟木留给了唐淮。
偶尔有几日清闲时,唐淮会把店铺关上,两人出门去戏院里看戏,去湖边租一只小船,爬上参天的榕树,运气好还能看到满天的星星。
他们像相识很久的老友一样,在门槛上,城墙上,池塘边谈风花雪月诗词歌赋,谈未来理想。大到国家人民,小到夏夜的蛐蛐,无话不说,无话不谈。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避过了自己和对方的身份,他们都很清醒,共同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邂逅。
那些日子过得飞快,唐淮一向平平无奇的日子好像也有期待起来了,店铺依然很少人光顾,街上时不时动荡,日本人时不时有动作,晚上依然时不时有人来“看病”。他一边小心处理自己的事,一边和日本人周旋周旋,一边等待着下一次的见面。
遭遇变故的是一个下午,那日黑压压的云像一张巨网笼罩在这个城市。唐淮正把刚洗好的衣物挂起时,店铺里突然闯进了好几十个人,穿着日本军装。
为首的那位是个中年日本军官,眯着眼看着唐淮,伸手往上指,身后的日本兵便直接进入开始搜起这个屋子。
日本军官对着唐淮说出了一句日语。旁边的一个独眼人点头哈腰地听着,然后走到前面来仰起头用中文大声翻译道:“大佐问你是不是良民!”
唐淮从国外过来,学过各种语言,日文自然也不在话下,不过他没有必要解释。
唐淮放下衣服,把这群人挨个看了一眼,说:“是。”
“前些天有一个□□人盗走了皇军的文件,是不是你收留了他!”独眼人继续翻译。
“不是。”唐淮说。
那日本军官不说话了,像是笃定了什么一样盯着他,唐淮不禁握紧了拳头。
果然,过了一会儿,一个日本兵走过来说:“大佐,发现一个地下室,已经下去搜索了……”
“大佐,地下室里有专业的医用手术工具……”
“大佐,这里有军用盘尼西林……
唐淮被带走的时候,脑子里竟是出奇的平静。自从他决定延续父亲做的事时,就不妄想自己能够功成身退,只是这一天来得好像快了一些,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未做,不算悲伤,只是有些不舍。
相比死来说,唐淮其实更怕疼,日本人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硬认定他是地下组织的情报员,要他说出组织的藏匿地点和人员名单,可笑的是,他确实不是什么情报员,也不知道什么地点和名单,于是愤怒的日本人只能用刑来对付同样愤怒的唐淮。
大牢里没有时间概念,从一开始的剧痛过后,意识就开始昏昏沉沉,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时而像坠入冰窟,时而又像掉入火炉,疼痛从来没有停止过,绳子绑住的地方都已经磨出血,全身没有一处地方是完好的,骨头也不知道断了几处,肺里火辣辣地灼伤,疼得他不敢用力呼吸。日本人效率奇高,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他尝遍几乎所有的酷刑。
唐淮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痛呼出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挺过来的,脑海中从下辈子不做人,到咬舌头看看会不会死,到最后意识不清,好像过去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