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稳,憔悴许多。此人脾气暴躁,半睡半醒中遭此粗鲁对待,虽无甚力气,仍是破口便骂。
押送者之一伸手在他脖颈上一点,立时哑口,人也萎顿下去。看那娴熟手法,分明是个练家子。颜幼卿猛地想起来此人是谁。当初曾一道入选总统府卫队,后来犯错挨罚,将功折过,没有留在总统府,而是转道去了执法调查处。记得那时如这般遭际者,有好几人。没想到会在此地遇上其中一位。当日既无深交,如今亦形同陌路。颜幼卿只是忍不住担心那白先生。他资历虽浅,却也听说过,执法处的牢狱,才是真正天牢地狱。毕竟,总统府的监禁室再阴森,也是不动刑具的。
这时隔壁两间房也透出灯光,显然已被惊动。田炳元示意颜幼卿打开其中一扇门,冲站在门后之人冷冷道:“尚先生,您德高望重,大总统愿意在您身上多给点儿耐心。再等三天,若还是想不通,到时候只能请您也换个地方住住了。”
尚古之面色冷凝,默然不语,目光看似直视田炳元,实则瞟向他身侧的颜幼卿。
颜幼卿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暗示已将消息送出。
“多谢田司令提醒。此心安处是吾乡,实际住哪里,倒是不必计较。”尚古之转身,躺回窄榻之上,竟是不再搭理田炳元。
“你!”田炳元愤然,哐当一声锁上门。执法处两人连同白先生,不知何时已经消失。田炳元吐口唾沫,怒气平息,冷笑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在总统府你是做客,去了执法处,可就要做鬼了。”
将田炳元送至大门外,颜幼卿试着问:“司令,刚才那一位,是从前一起从海津来的……”
“你也认出来了?”田炳元口气有些阴郁,“看来不是我认错了。执法处是个好地方哪,肯干的都升得快。半夜提人,招呼都不打,还要老子亲自伺候。”见颜幼卿脸色不太好,不由得误解了,拍拍他肩膀,道,“你就别想了。你这性子,不是那块料,老老实实在老子手底下待着罢。”
颜幼卿赶忙否认,却也没有更多解释。田炳元反而满意他这副情态,多说了两句:“这桩辛苦差事没几天了。大总统耐性快要到头,人往他娘的执法处一丢,管他是死是活。到时候,给你们几个多放几天假。”
颜幼卿悚然一惊,不敢再问,低头掩饰。今夜带走白先生,固是杀鸡儆猴,然田炳元所言,定非空口恐吓。只是瞧尚先生模样,显然是预备把牢底坐穿了。
次日,颜幼卿还在静心斋当值,晚饭由他亲自送进房间。打开尚先生房门,见对方仿似闭目养神,将餐盘放置桌上,漠然道:“尚先生,请用餐罢。”
尚古之睁开眼睛,却不看他。似乎察觉他特地多留了片刻,夹起一片菜叶,叹道:“人生贵适志,曾是忆莼鲈。多谢你了。”慢慢吃起饭来,再不多说一个字。
颜幼卿心沉下去,知道对方已决意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十分难过,却无法可施。
又过去一日,颜幼卿虽有机会借巡视之机见到尚先生,然而对方连眼神也不肯给一个。他记得田炳元曾提及三日之限,若此话当真,只怕今夜执法处便要来押人。一时间心神不宁,倍觉煎熬。
午后,另一个比颜幼卿级别略高的小队长找到他,笑嘻嘻道:“颜老弟,你可是交了好运了。洋人给大总统送了新座驾来,田司令叫你去试车呐。”
颜幼卿往车库去一问,原来之前的总统座驾于刺杀中被炸毁,遂向洋人车厂高价订购了一辆新车,今日刚刚送达总统府。按照惯例,在总统乘坐之前,须由大总统专用司机城内试驾一圈,卫队派一人陪同。这活儿新鲜轻省,田炳元顺口点了颜幼卿,算是给小年轻一点甜头。
司机指着车库门外停着的崭新黑色轿车,得意道:“就这铁家伙,整五千大洋!大总统还没坐,你我先坐了。这就是前世修来的福气,颜队长,你说是不是?”
颜幼卿望着那黑亮气派的小汽车,脑中忽地生出一个胆大包天念头,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他胡乱附和司机两句,道:“我先去交班,马上就来。” 匆匆往静心斋而去。
白日守卫以总统所在前楼为重,后楼兵力分散,此时静心斋门口不过一人。仓促间无从细致谋划,颜幼卿随意编个借口,要求与那卫兵临时换班。对方不疑有他,交了钥匙离去。颜幼卿打开尚先生房门,两步走到近前,低声急速道:“先生,我愿送你出府,机会稍纵即逝,请先生立刻决断。”
尚先生满面惊讶,不敢置信。
颜幼卿道:“我本无心久留此地。送走先生,必立即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