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沉默无言(86)
伴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吱声。
目的地刚出现在视线里,尹焰就叫司机停车,狼狈地逃下去。
酒店的大楼摇摇晃晃,地平线也在摆动,他就像走在颠簸的甲板上,双腿不听使唤,几次都差点跌倒。他不敢停下,甚至跑了起来,因为他觉得自己走得稍慢一点,影子就会追上来,抓住他的脚,把他拖进地狱里。
但这不可能发生。
“你跑什么?”
她幽怨的声音就在身后,仿佛从影子里冒出来,冰凉地钻住他的耳朵。
“你做得很好,我很满意,”她嘶嘶地笑起来,“我要给你一点奖赏。”
“我不要!”
“来,别躲……”
“不要!”
“来……”
“滚!”
尹焰头也不回地狂奔,路口的红灯突然跳出来,尖厉的刹车声被甩在身后,可虫子爬行的声音依旧紧跟不舍。她的声音阴冷又低沉: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酒店一下子变得很远,路灯的影子像丛林一样竖起来,变成有形的实体。尹焰下意识地慢下来,环顾四周,黑色的野兽在丛林穿行,豹子,狮子和狼。更深的地方似乎还有人影晃动,哀嚎和叹息断断续续地传来……
他用掌根敲了敲太阳穴,幻觉就像老式电视机的图像一样模糊。他向前奔跑,把它冲破一道裂口,昏黄的灯光透进来。他以为自己回到现实,路灯下却站着一个穿着长袍的古罗马人。
尹焰觉得这画面荒诞至极,却忍不住向他跑过去——如果刚才的画面是《神曲》,这个人无疑就是维吉尔,维吉尔不会伤害自己……这个念头同样荒诞,但那个人多少给他一点安全感。
这个“维吉尔”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指了指自己身后。
那里现出酒店的灯光。
尹焰没有停留,全力向前奔跑,他从没像这样拼命地奔跑过,十几米的路,几乎有地狱到人间那么长。
他浑身冷汗地逃进酒店大门。明亮的灯光映着暖色装潢,一切都安静下来。所有噩梦都留在门外的夜色里,他忽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尹焰擦了擦头上的汗,彻底镇定下来,用凉透的手整理衣衫。然而神经一放松,身体和意志就同时垮塌。胃里的酒又涌上来,他咬着牙,一边走一边分散注意力。他想起路上的维吉尔,他的脸始终蒙着阴影,轮廓看上去却很眼熟。
除了路铮鸣,还能是谁?
尹焰苦笑着摇摇头,他的维吉尔已经在房间里等候多时了。
一见到路铮鸣,他就真的再也支撑不住,像扑到床上一样倒在他的身上,在他面前剧烈地呕吐,弄脏他的身体,让他目睹自己最不堪的一面……但他无所谓。
他相信路铮鸣也不在乎。
腰上那只手臂一直很坚定,没有躲闪也没有退缩。
这让他想起另一个画面,二十多年前那个趴在污物里的小男孩。如果路铮鸣看到他,也一定会像现在这样,沉默地,毫不犹豫地把他从污物里扶起来。
他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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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伊卡洛斯的坠落 二
送走了毕业的研究生,尹焰依旧得不到空闲。
他的作品《路》,也就是那幅路铮鸣的画像获得了全省美展的金奖,它将和其他获奖作品一起,由省级美协统一包装寄往北京,参加全国美展的评奖。
按照以往的经验,省级美展获奖作品将直接入选全国美展,省级金奖作品有很大概率在全国美展上获得铜奖,特别优秀的作品也有可能获银奖。至于最级别的金奖,通常要经过多方考量,不以单纯的艺术性为评奖标准。比如之前某届美展的金奖油画作品,是一幅尺寸巨大的表现抗战胜利的历史画。那届美展一结束,它就被军事博物馆收藏。
除非画出这样的作品,否则所有参展艺术家角逐的就是名额不多的银奖,尹焰也不例外。
十年前第一次入选全国美展时,他是以毕业生的身份参展,毫无负担,这一次他就没法轻松面对。对他来说,铜奖已经是囊中之物,但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仅仅一个铜奖还不够。
假期前的时间,他总是和马平川混在一起,不是喝茶,就是打麻将,或者出入某些不对外开放的,有点特殊内容的会所。
路铮鸣给他打过几次电话,背景里都是嘈杂的人声,连微信也经常要等很久才收到回复。时间一久,他心里就有些异样的滋味。
他翻着关于自己画展的朋友圈,那条带着心形表情的“祝贺铮鸣”的评论又跳出来,显得很刺眼。他想起在北京时,自己把尹焰压在床上,逼他解释那个心形的含义。那时他们都赤身裸体,皮肤之间毫无阻隔,路铮鸣相信,他们的心也没有隔阂。尹焰当然没有直说,他惯用那套勾人情欲的伎俩,把话题引向更赤裸,更直白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