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东山往事(71)
『那也还是妹妹嘛。』卢云伟闻到了空气里的柠檬味,赶紧刹住了话题,『那另一个你们的小伙伴——叫什么来着的?就是那个很像明明的哥哥的小家伙。』
丁海闻胃里一沉。
叫胡一饼,叫老东山齐天大圣,竹林间的恩底弥翁①,芳心纵火犯,冷酷无情的丁海闻杀手。
他的脑海里冒出无数好笑又锋利的字眼。
但是嘴里只是平静地说:『胡一平他早就工作了,在老东山顶上开缆车——山顶到灵隐的缆车,不过很久没联系了。』
『那也不错。』芦苇没听出什么异样,『我就记得那孩子特别讨厌我。』
送走了芦苇,他无法忍受和父亲多待一秒便跨上了他的自行车。
老东山离城市很远,午夜的北风从领子里钻进去,熨过他被酒精蒸得滚烫的身体,鼻涕流进嘴里,一直在阻碍他的呼吸。
他从未觉得老东山村的上坡这么陡,这么陡又这么长。
都怪一饼。
全世界都人手一个移动电话了,这家伙家里还不肯装座机。
香烛棚子的梁都歪了,落下一大片尼龙布来,他推开没上门闩的外门就走进院子里。
里间照样门窗紧闭。
『香烛嫂!』他拍了拍门,接着酒劲大喊,喊了两下就变成,『胡一平!!』
『一饼!!在家吗!!!一饼妈!!』
他嗓门很大,拍门的声音也很大。
胡一平可能值班吧,但是他是无论如何都爬不动那二百多米海拔了,这家伙的妈妈不是生病吗?香烛嫂总在吧?!
『哪个啊?!』他拍得太久了,迷糊间看到小丁的父亲从门外钻进院子来——身上还穿着那件白色的羊绒衫——在月光下白得发光,『啊是本家……好久不见啊小闻。』
丁海闻拍门拍得一脸鼻涕,恼火地用手臂去擦,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抱歉:『吵到你们了,丁叔叔好,香烛嫂不在家吗?』
『啊……』男人愣了愣,似乎有些难开口,『啊你不知道啊……我以为你和小饼很要好……』他犹豫地看着丁海闻慢慢瞪大的眼睛,『寡妇一年多前就又病了,你知道吧?她之前手膀都切掉了,但是去年查出来,那个癌啊,它从奶子里转移到肺里了,那就不好切了。』
肺癌需要进行放疗,胡家的经济状况也跟着母亲一同由病转危。
不知道是不是值得庆幸,不出两个月,香烛嫂就告别了人间。
『唉,我们也帮助不了太多,我瞒着小丁他妈妈给了阿饼两千块钱,小伙子死都不收——我就把他穿的毛衣拿过来了,我说这个值钱,但是有什么用呢?一天就花没了,可能他们这家人,命就不好吧。』
男人站得久了,从兜里掏了烟出来抽,『来一根?』他低着头点火,另一只手夹着烟递过来。
橘色的火星晃得他眼晕。
高温的烟气燎得人肺痛。
剧烈的饭后运动和酒精顶得他反胃。
丁海闻扶着门框,一边呛咳一边「哇」地吐了一地。
第一次见一饼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头昏眼花,吐了一地。
八年过去了,他一点进步都没有,他什么都不知道。
听说胡一平辞掉了山顶日复一日的工作,在小丁的介绍下,去了南方打工。
『…喏,我有他的寻呼机号,婆娘抄在本子上了,你等一下——』小丁的父亲咬着烟跑了,不一会又拿着个烟壳纸回来塞进他手里,『这还是我家新妇②硬要小饼买的,说小饼是她的眼线,要时时刻刻盯梢——你说我家的傻儿子有谁要啊……』
男人管自己絮絮叨叨做父亲的难处,丁海闻把写了号码的烟壳捏在手里,一句都没听进去。
那一串数他在手机里输完又删了,删完便再输一遍。
如果显示了他的手机号码,一饼认得那个数吗…他会——给他回拨吗?
他是不是要大半夜跑出去回拨,他和小丁一样去了电子厂吗?…还是…建筑工地呢?宿舍会不会没有电话?
丁海闻站在老东山村的古樟下踯躅不前,索性靠着围树栏杆坐下来。
如果他回了,该说些什么呢?
是迟来的节哀?还是说他很想他?
他看了眼石桥下潺潺流淌的东苕溪,三两步跨过去,捡了一片破瓦,就开始挖。
时间过去很久了,他把洞挖得老大,才看见了生锈的白铁皮盒子。
时光胶囊受了潮,纸条拿出来都湿乎乎的。
『希望今晚不会拉肚子。』11岁的他,字迹稚嫩而工整。
『希望村里人不再讨厌我家。』明明那时候的字倒不太好看。
……
他小心翼翼地捏起来那些折好的纸片,再小心翼翼地打开,生怕碎成一滩,手指冻得发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