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东山往事(7)
『阿闻今天跟小朋友们去哪里玩了?累不累?饿不饿?』
村民们都在讨论,南边的房子里挖出了巨蟒。动土改建太不吉利了,不如留着那地方。
他在心里盘算怎么组织语言跟父亲说拆楼的事——
『哦!!!不错啊!!阿闻,尝了吗?蛇汤好不好喝?』
他张着嘴,盯着父亲。然后放下碗筷,飞奔过厂区,深蓝的夜色里,那栋小小的「基地」俨然已经被掀掉了顶盖。
6.
梦中有一条大蛇,起初黑乎乎的,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灰白的银光,那蛇沉静地望着他,不紧不慢地吐着信子。
大蛇游过蒙尘的木地板,留下一条蜿蜒的潮湿痕迹。
他呆立在原地,并不是不害怕,而是害怕得寸步难移。那蛇像在审视他一般,绕着他转了两圈,贴着他的脚背盘旋而上,缠紧了他……
『啊!』他惊叫着醒过来,冷冷的汗湿浸透了睡衣,万籁俱寂,甚至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敲开了父母的房门,父亲完全没醒,母亲蓬乱着头发揉着眼睛问他怎么了。
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全身都冷冰冰的。
『做……做噩梦了……妈……』他的声儿不大,却也每个字儿说清楚了。
『神经病。』母亲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
过了两秒门又开了,母亲好像是醒了些,扶着他的肩膀仰头看他:『没事没事,你看你这不是醒了吗,再睡就好啦!妈妈刚才有点困,说话态度不好,向你道歉哈。』末了补了一句,『你已经是男子汉了,做噩梦也不怕了,好吧。去吧。』
事与愿违,他再也没睡着。
被子里都是冰冷的水汽,他一边想着怎么向一饼他们道歉,生生看着东天翻出了鱼肚白。
他甚至不需要鼓起勇气去找村里的小伙伴。
人家就上门兴师问罪来了。
『对不起我……』丁海闻对那破楼并没有感情,但是这时间却无端生出了共情来,也实打实地向村里的小伙伴感到抱歉。
『我早就说过不能相信城里人。』阿真在一边向胡一平抱怨,两只肥胖的手绞在一起,拧得关节发出「咯咯」的声音。
『饼哥!他们不让我进去!』精瘦的阿川飞也似地奔过来,『怎么办饼哥!』
『姓丁的。』胡一平这么招呼他令人感到非常陌生,『我们有东西还在基地里,你去拿出来。』
『没问题。』丁海闻正要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好像机会就马上递到眼前,『什么东西。』
工头犹豫了两分钟,递给这个厂长的儿子一顶安全帽,想想还是不放心,跟着丁海闻钻进了拆除中的危楼。
这楼外面看起来小,然而螺蛳壳里做道场,三跑楼梯把屋子活活隔成了两层半,地板盖着厚厚的灰,要不是杂乱的脚印根本看不出深红的本色。
丁海闻低着头走进去,见到层间的横梁断了一根,吱吱悠悠地吊在空中,他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贴墙绕过去,没注意脚下地板一个蛀空的坑洞,不轻不重地扭了脚。
『不要紧吧!让你不要进来,找什么?我来找。』工头快步跟上来,结果又踩塌了一处。
『没事没事,我马上就好,麻烦您了。』丁海闻蹲下来,仔仔细细地找所谓做了标记的一块地板,果然,在靠近窗口的地面,有两块更干净的地板,他把手指伸进缝隙里去,掀了起来。
指尖一凉,一只黑色的蟑螂顺着缝隙惊恐地爬出来,溜过地板上的一缕阳光,钻进阴影里不见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迟钝了两秒才开始真正的心悸。
地板下的地基空隙里,安静地摆着一个白铁皮月饼盒。
『谢谢叔叔!』丁海闻抄起月饼盒,飞快地钻了出去,试图把蟑螂和灰尘的气味都远远地甩在身后。
一小摞洋片①,几个尼龙发卡,一个印着米老鼠的本子,一个玩具电子表,三张大团结②,那个「宝箱」拢共就这么些东西。
『说宝箱我还以为啥大不了的东西——特别危险我跟你们说——差点儿就出不来了……』丁海闻夸张地描述比手指还长的蟑螂,用以消除心底剩的那一点点愧疚,『这种东西我家多得是,新的,整套,黄金十二宫③……』
他说了一半就闭嘴了,明明接过那月饼盒子去,检查了一遍,然后便抱着盒子开始掉眼泪。
『……喂……我不是那个意思……』丁海闻慌乱地解释,『你这个头花吧,也挺好看的……这不是拿回来了嘛……』
『跟你没关系。』胡一平拍了拍他的肩膀,『过来说话。』
『其实,我们征用这个地方,时间也不长。但是明明喜欢。』胡一平撕了一袋儿零食递给他,远远地望着厂区,脸上写着那么点惆怅,『我们也知道,这算不了我们的地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