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飘摇(8)
顺子养了一个星期的伤,周南吃了个处分。
不过此后顺子再不敢胡来了。
在长沙度过的那一小段好日子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现如今又苦又累,反而没空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人也变踏实了,能吃上饱饭睡个安稳觉就是最大的幸福,两人都晒黑了些,身子骨也更结实,明德不再那么爱别扭,周南也变得更稳重,有时和战友插科打诨,明德已经能自然地蹦几个脏字儿出来了。
慢慢也立了功升了职,上头就派了几十号人让他们领着打前锋。
他们都读过书,懂点兵法,领着一小队人挪腾辗转能磨住敌人千多人,领导夸他们年轻有为,他们俩面上笑嘿嘿地说不敢当不敢当,心里直翻白眼,年轻有为个屁,我岁数比你还大。
日军投降那天他们在河北,部队里唯一的一台破破烂烂的收音机重复播报着投降的消息。明德正蹲在地下吃饭,一手端着粗瓷碗盛的稀饭一手抓着张玉米烙饼,听到消息的时候一口饼哽在嘴里半天没咽下去,过了半晌他直着眼睛喝了一大口稀饭,咕嘟一声咽下去后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只是骂了句脏话。
周南坐在明德身旁的牛车上抽烟,明德骂的时候他笑出声来,接着把烟掐灭身子往后一仰,躺在gān草垛里闭上眼睛。太阳光照在他脸上,明德还在他旁边骂骂咧咧地吃饭,声音渐渐带了哭腔。
都过去了。
周南想。
死亡见多了就不会肝肠寸断地哭,子弹挨多了就不会大呼小叫地喊疼,日本人可恨呐,到后面也不会一见他们就咬牙切齿了,所有感情经过那么长时间都沉淀了,越沉重的东西就越难dàng起尘埃,只是它会一直在那。
最后化成一段经历。
不过是一段经历,和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一样,都过去了。
这一年周南正好四十岁,四十不惑,他算是有一点懂其中滋味了。
再后来新中国成立,他们回到长沙,已是物是人非,老熟人逃的逃死的死,没有人认得他们了。他们回到北正街,置办房产,住下来,没再去学堂帮忙,只每月匿名汇一笔钱过去。
将近半个世纪就这么过去了,动dàng的岁月成了往事,生活翻过一页从头开始,他们像是获得新生。
☆、一顿饭
周南停车,明德站在一旁四处张望,这里是个房价挺高的公寓群,估计今天吃饭的地方是没有点关系订不到座的私房菜馆。
周南锁车,过了好半天才走上来搭明德的肩。
“礼物费心了。”
明德变了脸色,“不是叫你回去拆吗!”
“迟早要看见的,没差。”周南chūn风满面。
明德白他一眼,脸上发热,偏过头去。
菜馆设在一栋公寓的顶楼,包厢大,落地窗,吃饭时偏头就是万家灯火。
周南没看菜单,噼里啪啦报了一大串菜名,最后顿了顿说来两瓶你们这儿自己酿的梅子酒。服务员出去了,周南发现明德还在瞪着他,扑哧笑了出来。
“嗨,你看你!我等会儿找代驾!”
菜陆陆续续上来,明huáng的灯光下暖融融地冒着热气,凉菜碟里拍huáng瓜新鲜得沁出了汁水,鱼汤炖得奶白,砂锅肉蒙着层蜜色的光,小炒香味儿填满了屋子,绿的绿红的红,明德吸吸鼻子,哦哟,还可以嘛。
酒也上来了,倒在雪白的小瓷杯里huáng澄澄的像一汪琥珀。
周南食指指节扣了扣桌子,说,先吃着吧,等会儿还有锅长寿面。
听到周南说长寿面,明德先是一愣,继而微微笑了一笑。“我想起个有意思的。”
“我知道,不然我才不点它。”
“哦,你也还记着。”
“可不,还是那时候的好吃。”
“你这德性!”
“是是是,享不起福,命贱,我也没法子!”
那又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明德曾几次梦见那个场景,他跟着周南趟水过河,腰部以下都湿透,鞋子里灌进泥沙,手里高高举着个大布包,大晚上的只能借着微弱的星光看路,河对岸是大片黑压压的森林,周南也扛着个大包,走在前面,嘴里哼着沙家滨,蹬得水哗啦响,有水星子溅到明德脸上衣服上,被秋天的风一chuī特别凉。手挺酸的,腿也冻得没什么知觉了,耳朵里灌进风声水声和周南捏着嗓子唱的曲儿。
并不好听,可他竟记到如今,一直没忘。
☆、那十年里发生的小事
夜很深了,可明德一点也不困。他蹲在橱柜旁边,左手托着盏蜡烛,右手拢着光不让它透到窗户外面去给人看见,周南从橱柜里拖出一个大箱子,借着光翻找,这儿地偏,周围就他们一户人家,倒不用担心锅碗瓢盆叮叮咣咣的声音给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