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种(118)
尽管警察局无法与宪兵队抗衡,但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祝南疆一得到消息就告知温长岭,助其躲过了好几次突击搜查和抓捕。
战争这时已进行了整整三个年头,欧洲局势恶化,在上海的外国租界自身难保,面对日方提出的种种无理要求也只能一味让步。因此只要军部铁了心要抓人,即便身在租界也随时可以出警前去缉拿,特务科每天源源不断地抓犯人进来,多的时候牢房里人满为患,审都审不过来。
然后,有一天,祝南疆突然就在重犯名单上看到了何庭珖的名字。
自上海沦陷之后何庭珖就辞去一切需要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的职务,躲进公共租界一心装死。然而不知怎的日本人还是找上了他,软硬兼施逼他当中日联合商会的主席。
所谓中日联合商会,不过是日本军部为搜刮民脂民膏临时想出来的一个名头,其目的是把占领区的大小商号都集中起来征收各种费用充作军费。主席说白了就是收钱的,而且还是逼中国人出钱给日本人打中国人,其性质与汉奸无疑。
何庭珖到这时候也懂得破财消灾的道理,一边装病一边主动向商会筹建委员会捐了一大笔钱。日本人得了好处也就没再为难他,不过自那以后隔三差五地就要来募捐。何庭珖眼睁睁看着守了大半辈子的财产被大刀阔斧地挖走,但为了保命无计可施。
原以为出了血就能逃过一劫,没想到前天夜里警察局突然来人,不由分说就把他铐上警车。等进了审讯室他才知道,是他那同在英租界的小舅子藏匿游击队员被人告发。警察赶去抓人的时候游击队员早已经溜得没影,连小舅子也不知所踪,于是不分青红皂白把相关人员全部逮起来挨个审问。
何庭珖与他那母夜叉似的老婆分居多年,连小舅子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更别说游击队员的事了。然而日本人是不听解释的,不知道就接着审,审到知道为止。藏匿抗日分子是重罪,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这时候管你曾经捐过多少钱,只要进了审讯室都一个待遇。
祝南疆出院后佐仓昭雄大概不太放心他,在特务科给他安排了一个日本顾问,除顾问之外还有部分警员原本就是勤务兵出身。少数几个中国人知道祝南疆与何庭珖的关系,私下里跑去给他报信。
祝南疆听到消息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犹豫半晌还是带人去了审讯室。
印象里早在十年前何庭珖就肿成了一个发面馒头,今日一见倒也没有恶化多少。警员把人带到会客室里,祝南疆见他目光呆滞,动作僵硬,一打听才知道半个钟头前刚挨过一顿鞭子。
——一顿鞭子就吓成这样,看来这白面馒头是真的不经揍。
“知道为什么抓你?”
“知道。”
“打算招吗?”
“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也得招啊。”
祝南疆斜靠在办公桌上,一只手夹着烟,吸两口又低头去看桌上的材料。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藏匿抗日分子,招了是死不招也是死,只不过早晚的区别。隔段时间就有人因为类似的罪名被送进来,大部分是真不知道,知不知道都一样,冤死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他一个。
“我是不是……活不成了?”何庭珖忽然抖抖索索地抬起头来,没有全抬,只刚好让祝南疆可以看到他的整张脸。
“看情况,还能活几天。”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没用。”
何庭珖哆嗦一下,又缓缓垂下头去。
刚被带进审讯室的时候他就想到了祝南疆——老三是大官,老三当过警察局长,只要老三出面一定能救我性命!虽然他恨我,但只要我求他……我忏悔,我向他赔罪,我给他磕头!只要他肯救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然而,在真正见到祝南疆的那一刻,他胆怯了。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对他做过的一切,也清楚地记得他如何从一条可怜虫变成疯狗。是他令老三变成这样的,是他亲手将老三逼成了恶魔。一切都是因果报应,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老天爷早在三十年前就为自己安排好了结果。
“听说,进了审讯室的人很少能活着出去。”
“是。”
“我很怕痛,那些刑具……我受不了的。”
“怕死还是怕痛?”
“都怕。”
祝南疆很木然地看着眼前之人,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一门心思抽烟。
从二十多岁开始当上警探,他审过成百上千个犯人,看惯了各式各样的“怕”。人生来就是惧怕疼痛和死亡的,这没什么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