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尾(143)
山下的公路衬着些许远光,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呼啸而过,奔赴家的方向。山上的方邵扬微驼着背,拖着影子茫然无着地步行,犹如孤魂野鬼。
醉酒状态下爬山会缺氧。循着来过一次的路找到那棵槐树,他撑住手,弯下腰剧烈喘息。隔了好一会儿才再度直起身,跌跌撞撞地朝那块碑走去。
邵宁烛的墓位置极偏,背靠山壁,周围更没有“邻居”,只有没来得及除去的杂草。这一年多时间里来看她的人也很少,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上一次……上一次还是贺峤。
方邵扬走到墓前,眼睛是花的。
他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俯身将碑上的枯叶跟灰尘通通扫开,母亲那张亲切的脸这才露出来。瞪着血丝密布的眼,看了好几遍他终于确认,这是妈妈长眠之地。
“妈……”
嘶哑的嗓音在这种地方,被无边的黑暗挤压变形,犹如岩石一般坚硬。浓烈的情绪憋在身体里如同岩浆,炙热滚烫,似乎下一秒就会爆开。
“妈。”
他又叫了一声。身体的重量压在膝盖上,想把背直起来,怎么也做不到,东倒西歪的。
但他的神志是完全清醒的。
他跪在冰凉的大理石上,眸色瘆亮,睁眼如见地狱。
“儿子想你。”嘴唇发紫,发抖,牙关却咬紧,“每天每天都在想你……”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花费极大的力气。
“你当初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以后,再也没人疼我了……”
抬起通红双眼,他直瞪瞪地、不解地看着母亲,湿冷的空气覆在皮肤上,身体因为强忍巨大悲痛而战栗。
“妈……我真的……”他看着母亲,也像是看着所有声讨他的人,“我真的那么坏吗?我、我该死吗?他们全都……全都恨不得我死,爸爸,大哥,现在连贺峤也……”
滚烫的热泪一滴滴砸下去,照片湿成一片,仿佛邵宁烛也跟着哭了。
“妈,我好想你……”
只有母亲会包容孩子的一切,是非对错一概不理,永远站在孩子这一边。
可是妈妈,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连一句话都吝啬留下?
他倒下去,仰躺在妈妈的墓碑上,大理石冰冷刺骨却浑然不觉。张着嘴,沉重地呼吸,每一口冷冽的空气从口中灌入,都会激得五脏六腑重重一激灵。
谁都盼着他死,谁都希望他能永远消失。所有他重视的,他在乎的,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人,他们都盼着亲手将他挫骨扬灰。
可他活该吗?
他犯过很多错,可他也曾经真心待过别人,也曾经有过无数善念。他曾经恨过父亲,但也曾幻想过父慈子孝,曾经想毁掉荣信,但也曾幻想过为它拼杀坚守,曾经利用过贺峤,但也曾幻想过跟他相伴一生。
方邵扬觉得自己只是个普通人,罪不至死的普通人而已。命运的推手将他这个穷小子从幕后推到台前,改头焕面,举步维艰。什么都在变,但他心里仅存的那点善念还在,那是为母亲、为贺峤,更为了他自己。
墓地猛然间刮过一阵狂风,他仍然一动也没有动,静躺着,睁眼望着头顶这片漆黑的天。
许久许久过后,全身都冻透了,他拿出手机给贺峤打电话。
一遍又一遍。
不通。
“贺峤,接电话……”
“接电话……”
“我让你接电话!”
手机在墓碑上摔得粉碎,他用掌根压住眼睛,痛苦到极致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
醉得眩晕的头颅中走马灯一样重放从前的事,快乐的,难受的,在一起的,不在一起的。很多画面因为过去一年反复回忆,反复梦见,像钢笔上摩挲太多遍的花纹一样,变得模糊不清。
唯有那句“愿世事永遂你心”,一笔一划,一撇一捺,刻在他心口,风吹雨打,千锤百炼,见证过他的不在意,也见证过他对贺峤的感情生根,发芽,直至拔地参天。
第62章 最后的告别
贺峤是被敲门声叫醒的。
一下床他觉得胸口闷,以为是起得太急,还没走到客厅就转身去卫生间,捂着胃吐出一小口血。外面敲门的动静越来越大,他应了声“来了”,打开水龙头将这些血冲干净。
开了门,戎跃蹙眉看着他,手里还提着饭店买来的清粥小菜:“你要再不开门我就打算叫人来撬锁了。”
“抱歉,刚才睡着了。”
“从昨晚睡到现在?”
见他脸色潮红,样子也有些虚弱,戎跃放下吃的就去拿体温计:“来量量。”
“不用了,我没事。”
刚说完这句他就差点栽倒在客厅。戎跃过去把他扶到沙发上,摸他额头的确没有异常,只能推测他这样完全是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