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颗苦糖+番外(125)
我们听见孩子的哭声冲进来,只有四岁的她正无助地抓着爸的手又哭又喊。
我刚让婧婧把孩子抱走,医护人员已蜂拥而入,推着仪器,药品车和各色器械。
急性呼吸衰竭,领头一位医生很快下达诊断。
上呼吸机,我听见他说,插管,不行气道切开。
什么切开?我想起爸脖子上的伤疤,问道。
气管切开,医生动作麻利,头都没抬,只跟着交代,家属请暂时出去,走廊等待。
我脑子乱哄哄地杵在大门边,捏着手机的左手一直在抖,妞妞仍窝在婧婧怀里哭,不时小声抽噎。
爷爷怎么了?爷爷会不会死?她茫然地问我们,却无人答的上来。
我心乱如麻,只感到太阳穴突突跳着疼,喉咙里涩到一个字都挤不出来。我必须给父亲打电话,这种时候,他不可以不在。
人来的十分快,可能只过去五分钟,父亲已然出现在楼道对头,双手空空如也。
爸。
他不等我说完就挥臂把我搡开。淡色的金属门重重磕上墙,父亲几乎是摔进去的,他的右腿直接跌在病床前,「砰」,一声脆响传来,宛如骨骼相撞。
小随。我赶上前扶他,却听见父亲的呼喊。
他跪在床旁,双手死死攀住护栏,直攥得指节发白。
你看看我,他一遍遍重复,我是沈周,你看看我,看看我……
可是爸没有反应,那些该死的管子和机器,令他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小随,父亲依然在唤,声音一次比一次急切。
我从未敢自诩为一个感情充沛的人,但在那一瞬间,不觉涕泗横流。
如果不以人子的身份,而仅从旁观者的角度,我也必须说父亲对爸的感情的确惹人潸然,他的声声呼唤仿佛来自魂灵深处一般。
爸指尖微微一动,登时被父亲握个满怀。他一定听得真切,他眼角有泪痕。
医生们逐步退出,一位护士扬手合上房门。
除了妞妞,我们一夜没睡,全寸步不离、衣不解带守着。
隔日的抢救用到除颤,高伏电压几乎刺激得爸半坐起来。
要不要上ECMO,即人工肺?我听见医生最后询问父亲。
他没有拒绝。
一周后,父亲单独离开ICU,一瘸一拐地迈入隔壁办公间。他出来时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5月2日晚十点十四分,仪器撤去,我爸爸停止了呼吸。
第二天,父亲被推入手术室,25日晚那一摔致他胫骨骨折。
纵然打了七天石膏仍旧疼痛难耐,绷带下的右腿又红又肿,触上去甚至微微发热。
影像结果显示右腿断端不稳,出现部分移位,无法继续正骨,必须立刻手术,从此父亲的腿里被植入三枚钉子与半块钢板。
等我出去再办,临上手术台前,他对我嘱咐。
我答应了他。
6日上午十一点,告别仪式结束。我办完手续,回到父亲身边。
他坐在轮椅上,红着眼儿,直愣愣地凝视着脚下一小块地面。
爸,我叫他。
半晌,他才回过脸,失魂落魄地望着我。他老了,越发龙钟,爸的离世似乎在瞬间将他全身力气抽走。
走吧,爸。我再次说,胸前揽着一个被红布包裹起来的盒。
父亲的两眼终于有了回应,重新聚焦起来。他主动伸手,像一个祈求怜悯与施舍的乞丐。
日光下,我看见他无名指上的两粒戒指反射出泠泠冷光。我俯身把盒子递过去,被父亲一举捞入怀。
回家。他十指交叠地扣着盒面,言简意赅地命令婧婧。
爸,我们……
回家,他再次命令我,嗓音越加严厉。然后他揽紧盒子,单手操纵轮椅,自行朝停车场方向移去。
父亲的痛楚不同旁人,父亲的执拗亦冲上顶峰。
仪式上,当着众人的面,他没有恸哭,更不曾嚎啕,只弯腰抵住冰棺,捧紧膝上一大束玫瑰。
偶尔他会抬头回礼,向来人轻轻颔首。我立在一旁,小心地想,以后爸爸的事,能不提就别碰,省得再引人难过。同一道伤口烙太多次是要化脓流血的。
回程途中,我犹豫再三,还是将口袋里压着的纸条拿出,递上前,上面是爸爸留下的最后两句话。
我想父亲一定懂。
日子一晃四年,父亲完美地遵循爸爸遗言,一直好好活着。
我们每次回去,他都笑容满面,有时亲自下厨,偶尔会抱几下妞妞。
这些年,我一直强自压抑、隐忧的事从未发生,甚至连一丁点儿苗头都没有,父亲看上去是那么稳定、平和,绝无被悲痛击垮、吞噬一说。
只除一件。
随着年纪增长,他愈发一意孤行,说一不二,既不肯搬家更不愿将爸爸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