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寒流(10)
陈以芷见他是清醒的样子,于是点了点头。
赵弗便笑得更欢悦:“这封信是给姑苏陆老先生的,他的孙女陆南薇曾经入宫为妃,后来叫我送出宫去了。阿薇是个良善的人,幸好我没耽误了她。”
说着,他就从口袋里将一封早就写好了的信交给陈以芷:“也不必急着给陆老先生,挑个合适的时候再给他罢。”
陈以芷低声道:“陆老先生侍奉赵家,阿弗就不怕他自尽么?”
赵弗轻声道:“如果陆老先生存了死志,就算我不给他这封信也抵不了什么,如果他不愿死,就算看了这信也不值什么。他那样年迈的人了,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难道还要别人推着么?”
陈以芷诧异于赵弗漠然的态度,却见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前额,有些疲倦地向自己笑了笑。
“我其实是顾不了那么多人的,先生。”赵弗低声道,“可是死在我面前的人太多了,就算不是我的本意,他们也是为我而死,里面有人想救我,有人想杀我,到最后都死在我面前。我早就想写那道退位的诏书了,我还想着,最好在一开始就不要做这个皇帝,阿薇跟我说这叫‘何不食肉糜’,可直到那些革命党人打到明京来,我也没有一天由得了自己,所以我才想要‘万顷波中得自由’,因为没有,才想得到。”
他仿佛要哭出声来:“我也想像先生说的那样,什么也不管的出外,可是不行,我一闭上眼,就是皇城里那些死去的人。我忘不了他们,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愿意护卫我,可我觉得他们一定不想让我就这么出去。”
陈以芷对赵弗的敏感多思、纤弱而良善的性子已经是怜悯了:“那么阿弗觉得,那些为了救你,死在你面前的人,是为了让你寝食难安的么?”
“我不知道。”赵弗往后缩了缩身子,低声道,“阿芙蓉真是个好东西,有了它,我就什么也不想了。”
陈以芷静静地看着他。移时,许是觉查出陈以芷的眼神,赵弗又向他笑了笑:“先生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需要它了。”
然后他就死了。
陈以蘅不知道他得到自由没有,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对现实绝望的自我安慰。
如今,春华落尽,晚来萧瑟。
虽然情由不同,可顾静嘉终于走了同一条路。
☆、意多违
顾静嘉的死在白门自然算是一件大事,毕竟不论她父亲还是丈夫都是其时出名的人物,而她本人也曾出席无数客厅舞会,因此陈以蘅将她的死讯登了报,供那些愿意凭吊她的人来白门寄托哀思。
陈以蘅做决定之时,方致去了云间看望妻子的兄长,等顾静嘉的讣告在报纸上刊登出来,方致才从云间回来。见了那报纸,他很有些幸灾乐祸地专门打电话提醒他:“陈二,你在白门的清净日子到头了。”
陈以蘅起先没明白方致的意思,等到一批记者堵到家门口,他才反应过来,越性躲到了方致家里,镇日不回家,那些好事记者遍寻不到他,竟天天候在陈公馆外。
陈以蘅平时公务繁忙,一周要工作六天,如今因为杂务才放了一个月的假。这次回来白门,却惹上了这样的官司,他不堪其扰,预备提前再往汉津去。
方致听说这事,笑他:“我在云间就听见了这件大事,你要被骂死了。我先前说我最怕章南鹤一干人,你还不信,如今可信了?”
顾静嘉漂亮、博学、活泼,即便在文人集宴的客厅里,也是皎皎明珠。她工诗词,也翻译些外文小说,文笔典丽精致,又有父亲的名声,在文人圈里的风评很好。况且她与章南鹤的交游不是人尽皆知,一朝吞枪自尽,各种言论尘嚣甚上,以为陈以蘅不叫顾静嘉出门做事,为免家丑逼死她的大有人在。
如今新政府当政,很有些积极于革命的女先生,听说此事,虽不至上门来骂,却也作了些隐晦的文章来讽刺他。
陈以蘅叹道:“骂倒不妨事,只是昼夜守在我家门口,实在难捱。”
方致道:“怎么不叫卫兵来把他们赶走?”
陈以蘅苦笑道:“我一个不够,又添了你,反替我招骂名。”
方致清雅秀质的眉眼展开,终于劝慰他道:“我夫人那样不理世务的人,昨天还叫我往后少跟你来往,可见你是臭名远扬了。不过也没什么,那些文人圈子里的大都明白尊夫人的死同你没什么干系,就算有不明白的,不过是些东西跳梁的,你何必去理他们。我前些天找人向那些记者略微透露出另一桩秘闻,他们过几日就走了。”
方致夫人叫沈宝黎。她的娘家虽然在云间,但她歆慕明京的风物,竟然在方致不理论之后,又说通了母亲哥哥,携了丫鬟婆子跟方致两地分隔,住在明京。沈宝黎是个闺秀,与顾静嘉的大胆张扬不同,是个十分天真纯白的女人,方致待她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