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火不眠(37)
圣诞那天下了雪,起床的时候天还是通黑,玻璃上起了朦朦胧胧的水汽。透过窗子往外看,一中操场薄薄的一层白。
我哥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我买了顶毛线帽非要我戴上,暗红色的围巾被他拿着在我脖子上兜了好几圈,只准我露出两个鼻孔和眼睛,临出门还给我吊了一副包指的挂脖手套,半绿半红,手背上绣了只麋鹿,一看就是商店特意推的圣诞款来挣小情侣冤枉钱的。
下午放学接到我哥电话,手机上给我发了个地址,说咱妈让今晚去一桥那边吃饭,我毫不迟疑地拒绝了:“妈只让你一个人去吧,明知道我有晚自习的。”
我哥沉默了一会儿:“哥可以给你请假。”
阳台瓷砖上堆了大概五厘米厚的雪,被我缓缓推着滚下楼去,顺着视线四散落开,有些贴着手心的被温度融化成水,浸湿了毛线手套又把寒意传到整个手掌,我哆嗦了一下,赶紧摘了手套,对着手机摇头。
又想起我哥在那边看不到,于是开口:“算了。”
挂电话的时候晚自习预备铃已经响了起来,教室门口逐渐进了吞吞吐吐的脚步,人多了起来,六十平的教室因为二氧化碳的释放开始暖和,上下两层的玻璃又有些氤氲,我站在阳台柱子前面,右手食指漫无目的在那一块空白瓷砖上面来回画着“一”字。
画到指尖被冻得彻底失去直觉,我转身出去,对着讲台上守晚自习的胡遥使了个眼色,溜了。
五个多月了,我想看看我妈。
钱放在书包里,我不敢背出去,轻车熟路找到以往那面被我翻过无数次的矮墙,露天面盖着一层脏雪。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舍不得弄脏我哥给我买的手套,决定脱下揣到包里,光手攀上去,彻骨的凉意顺着指甲缝直往天灵盖钻,冻得我头皮发麻。
三两步蹬上去,速战速决一个翻身,放手,屁股先着地。
雪积得深,明明裤子也弄脏了,我还是觉得比弄脏那副手套来得划算。
禾川跨乾江有五座大桥,按修建的年份依次取名,最老的叫一桥,最新的叫五桥,以三桥为界,往左是老城区,往右是新规划。
一中挨着三桥,我身无分文,起身拍拍屁股咬牙开始朝着一桥的方向狂奔。
赶到的时候是八点十五,我把天给跑黑了,在十二月底下着皑皑大雪的禾川跑出了满头大汗。
沿江是半人高的栏杆,很有规律地隔了十多米种着绿化,中间穿插着带顶的街椅。
隔一条柏油路就是连排的商业街,一眼过去全是玻璃橱窗,房子有翻修的有老化的,通通不超过两层的高度。茶馆,火锅,烤肉,卤煮什么都有卖。街上寥寥数人,都在柏油路上缩着脖子揣着手疾步而行,各家店里的欢声笑语却关不住似的足够把路面深雪融掉一层。
新城区展示着新城区的繁华,老城区深藏着老城区的热闹。
帽子被我取下扇凉,我边走边打量着这一排沿岸建筑的光景。
小六鸭脖,武野烤鱼,夜宴火锅……
禾川第一号…
找到了。
我驻足,首先看到的是橱窗里反射出的自己模模糊糊的全身相。
来的时候跑得快,一身都是热气,身上没沾多少雪,沿街的这十几分钟,走走停停,反倒一头两肩的雪沫子。
我随便抖了抖脑袋,伸着脖子往里看。
这是家实在称不上华丽的店面,甚至有些过于朴素,经不起一个抬眼,里面陈列布置一览无余。
从门口踏步开始铺了条红地毯,由于太多大大小小鞋履的途径踏踩,一个鞋印子交错着另一个鞋印子,上面又覆盖了不知道多少层相同形式的鞋印子,红色早已斑驳得不是红色。两边各放了四张小方桌,每个桌子周围都坐着人,有的面对面,有的一人一边,有的人太多坐在一起肩挨肩,肘打肘。桌面全是统一的土火锅,应该是这家连菜单都没贴的老店的特色。地毯一路通到头,撞了墙拐个弯,往左该是厨房,里面时不时传出或是厨子或是服务员的应和:“快了快了!马上就好!”
店里倒是温暖亮堂,烟火气和笑闹声被聚拢在这一间小小店铺里搅拌沸腾着。
八张桌子,我一眼就看到了我哥。
他脸上又挂着那样对外标志性的笑,温和礼貌,眉眼稍弯,开口不多,偶尔应答对面的人嘘寒问暖。
我妈留给我的是一个后脑勺,一头长发铺撒在背上,似乎是去新做了什么款式,烫的弯弯曲曲,波浪卷被店里的白炽灯照的隐约泛光。她的声音混在一片嘈杂里断断续续传到外面,没有以往那么多年的尖锐刺耳,低软却很精神,说到兴起时肩膀会微微抖动,应该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