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火不眠(28)
花瓣由娇艳欲滴的嫣红变成了蒙着一层褐色的暗红,身上由于脱水爬满了标志着它们年老色衰的皱纹,蔫蔫地和根茎连着,看起来像是在夏日燥热难耐的空气里把这辈子沤过去的。
我其实一直不比我哥那么关注它们的衰老与死亡,于我而言它们不过是传达爱意的信使,信使在成功抵达目的地以后,自身安危在我这里似乎就不那么重要了,但于我哥而言它们是信物本身。
这一点是我在今天六点半早起的时候才发现的。
睁眼的时候房间没有开灯,我哥伫立在混杂了轻絮洒进窗户的一片亮白晨光里凝望着与他齐腰的枯花,从我的角度看起来像一个虔诚默诵圣经的教徒。
只是他的伫立实在太久,久到让我怀疑似乎只要他这么站着,与他的背影保持着相对静止的就不止是柜子上那个拥有鹅颈形态的花瓶,还有以往趁他不注意以某种肉眼不可见的方式悄然流出他面前透明容器的生命力。
这么清寂的背影,我哥给我看过两次。
一次是五月二十二号那晚,还有一次在更早以前。
初三毕业的暑假,我单方面和我哥冷战了将近一个月,原因无他,由于中考成绩从我妈那里受的气总要有个地方发出去。
从小被我哥惯着野出来的坏脾气让我在中学并没有交到什么朋友,自从开始和齐晗怄气,我的假期过得更加无聊乏味。
这样闷闷不乐的苦日子持续到了七月底,直到楼下搬来了回禾川老家度假的沐宁。
这位自上海远道而来的小少爷刚一脸不情愿地从卡宴上踏出来的时候,我正在他对面玩那块我哥在我出成绩第二天偷偷放到我床脚的滑板———不当面送给我是怕它遭受和上一块一样被我一言不合扔出窗口的待遇。
关于搭讪开头的记忆已经随着时间一起流动离开了,真正让我们结成革命友谊的是在某天下午的闲谈中谁失口提到了自己的哥哥,然后我们发现了彼此之间惊人的共同点———都有一个自己非常讨厌的亲哥哥。并且亲哥哥之间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都一样的学业优异沉默寡言不爱出门。
唯一不同的是他对他哥哥的厌恶并不和我一样是因为嫉妒,言语交谈之间我不难感受得到这个和我同龄的朋友在与禾川遥遥相对的上海的某个中学也一样是天之骄子般的存在,从他眼神向我传达的情绪里对他哥更多的是一种嫌弃,一种提到这个人都会让他觉得丢了一层脸皮的嫌弃,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他甚至跟他哥坐同一辆车都不愿意,他哥是在他到达这里半个月后的某个雨夜悄然而至的。
总之我们很有默契地连他们的名字都没介绍,以至于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那个被他视作奇耻大辱的哥哥是个什么样的妖魔鬼怪,他对齐晗的认知也仅限于知道了性别和年龄罢了。
和沐宁相处的那一个月哪怕现在回忆起来也是我为数不多的快乐得纯粹的时光之一,两个坏脾气的小孩即使身份悬殊境况迥异,但总能在很多时候找到与对方志同道合的爱好,孤独与孤独碰撞也能生出一份热闹。
齐晗沾了沐宁的光,我生活的重心从发泄怒气变成了寻找快乐,那段时间对他的脸色也比以往缓和了不少,甚至很多时候会因为贪玩不想回家而悄悄去找齐晗帮我在下班的父母前面打马虎眼,长此以往我与他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不成文的约定,这种约定是连接我跟他两双眼珠子的一条细线,我朝他转动一下,他永远都能跟被这条线牵扯了一样,很敏锐地捕捉到讯息并且用眼神快速给我答复。
我在今天早晨看着我哥的背影回忆起他当年的眼神时,才慢慢尝出那眼神里酝酿好的另一种风味。
那是一种忽闪的情绪,是自身内里不知名的某种感情刚刚破土萌芽的男孩为自己与在乎的人之间有了小秘密而藏欢窃喜的兴奋,我要是通透一点在那时想象那眼神的意味,品尝到的该是初夏枝头将熟未熟的青梅酸甜。
我突然有些后悔。
这棵名叫记忆的枝繁叶茂的大树被我稍稍拨枝探寻,梢头就出现了一粒坠然待摘的饱满果实。十七年,我哥在这棵树上偷偷藏了多少果子,要我在多少个清晨拿着他不经意间施舍给我的细节一点一点地摸索捕捉,去拾取,去回味,才能把他留在那上面的酸甜苦辣尽数尝出滋味。
一辈子够吗?一辈子不够。下辈子够吗?下辈子忘了怎么办。
我后悔死了。
沐宁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跟他去网吧打了通宵的游戏,导致他踏进那辆载他来的卡宴时我正在房间里睡得酣畅淋漓,行走江湖的兄弟从来不需要在告别的时候你侬我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