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蹇(43)
就在立夏的第一天,吴嘉荣拎了行囊,选择离开了这儿,离开了小洋楼,逃离了这座困囿他已久的冷漠城市。
小洋楼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携带走的,吴嘉荣便什么也没收拾。
在清晨的鸟刚鸣叫时,吴嘉荣穿戴整齐下了楼,张姨正捎了早餐回来。
“嘉荣呀,今儿起那么早?”
吴嘉荣眯着眼笑:“天气好,”他偏过脑袋张望着院子里的鲜花,“张姨,花儿开得真好。您照料得真不错。”
张姨不大好意思:“运气好,运气好,凑巧就养活了。”说着,她将早餐搁到吴嘉荣面前,抬头问他:“要出门?”
吴嘉荣点点头,风轻云淡道:“出门散散步。”
“先把早餐吃了。”
“好。”
他挺着脊梁坐在沙发上,双膝并得很齐,一口又一口,慢慢地吃着热乎的肉包,明亮的天光从落地窗匍匐到他的脚边,天空的云色很浅薄,飞鸟掠过,倏然不见踪影。
吴嘉荣在书房的桌上留了字条,一笔一划写得整齐且用力,像是要让青墨色的笔记划破单薄的纸张,上头只写了一句话,那是写给江颐钧的——。
“颐钧,我倒盼着那天在桥上,你没有把我救下来。从此以后,你就当我死了吧。”
吴嘉荣如是说。
他与张姨道别,与染了墨绿的葡萄藤道别,与成排的梧桐树道别。
穿过了半个城市,吴嘉荣重新回到了那摇摇欲坠的破败楼房,这里的一切没有丝毫的变化,垃圾桶旁围绕的苍蝇一如印象中那样聒噪又肮脏,处在城市阴暗面的危楼,苟延残喘着,匍匐在伤痕累累的混泥土上。
裂开的每一道墙缝,干涸的每一条污水印子,都是时间拿刀刻在它身上的,永不褪去。
楼道里黑黢黢,泛着潮湿的气息。
吴嘉荣从光明的日光底下跨进楼中时,记忆深处的苔藓味由四面八方裹挟了上来,将他的细胞与血液浸泡住。
那个永远与潮湿苔藓挂钩的故乡,从此往后再也没有他的归处,他的根太浅,遭受的颠簸太深,让他忽地悬空,随风漂浮。
小出租房里的灰尘叠了一层多一层,吴嘉荣理出几件耐穿的衣物,装进行囊。
说来也奇怪,有段时日无人居住的屋子,处处浮着尘埃,哪怕是衣柜中的衣物都仿佛灰了一个度,唯独那套江颐钧送他的高档西服仍锃光发亮、熠熠生辉。
吴嘉荣垂着眼,缓慢地抚着西服的衣领、袖口,他轻轻地叹着气。
行李不多,钱财也不多,他没有长远的打算,准备着走一步是一步,过去的人生倒是把苦难尝了个遍,未来迎接他的总归也苦不倒哪里去。
张敛的吉他,吴嘉荣寄回了老家,顺便托了封信给母亲,交予她保管。
而那套高档西服,他不曾试穿一次,眼下更没有带走的必要,索性连着那条与江颐钧同款的深咖色围巾一块儿寄去了小洋楼。
由此,算是做个彻底的道别。
当他再度拎着行李走出这座危楼时,天色似乎更清明了,风声簌簌,树影飒飒。
吴嘉荣用笔记下了张敛的联系方式,拔掉了自己的电话卡,在车站换了张新的,紧接着随机上了一辆即刻开往南方的大巴车,终点是哪儿,他也不多问,大巴车要把他带到哪里,吴嘉荣决计看命运行事。
大巴车不比火车、飞机,票子钱便宜,且无需登记身份,哪怕江颐钧再怎么有能耐,一时半会儿也无法通过交通运输来查询他的踪迹。
他相信江颐钧会去找他。
他同样相信江颐钧不会找他太久。
三天、十天、半个月,还是一个月、三个月?
四天、至多不会超过半年,没有人能够长久地、漫无目的地寻找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人。
哪怕是再强的占有欲,也会随风消散。
大巴车驶进了夜幕里,吴嘉荣抵着车窗昏昏欲睡,梦见了死而复生的蝴蝶。
张姨守到深夜,迟迟不见吴嘉荣回家的迹象,拨去的电话始终无人接通,她坐立不安,半晌之后打给了江颐钧。
“小钧啊,你能联系到嘉荣吗?”张姨说,“他清晨讲自己出去散步,眼下还没回来。”
电话那头的江颐钧顿感不安,那种不安就像暴风雨欲来前的阴云,浓郁,窒息,直至笼罩整座城市。
江颐钧驱车回到家,没有见到吴嘉荣的身影,只看到了那张字迹端正的字条。
在那一刻,他明白,吴嘉荣是离开他了。
江颐钧不大会表现悲伤。
林澜芝只教会他怎么笑,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人,都要挂着笑意。
他站在窗前,看着被阴云底下朦胧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