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蹇(41)
他已经抬不起头了,不能再没进泥土里。
“我们回家吧,颐钧。”吴嘉荣说。
江颐钧拿着干净衣服裹着他,抱着他从漆黑残破的楼道往外走。
吴嘉荣缩了缩脑袋,埋在江颐钧的胸口,又微微顶了顶,像是要探进江颐钧的心脏,看一看里头有没有关于自己的影子。
第36章
吴嘉荣夜里做噩梦,要抖、要缩,恨不得整个人蜷成一团,弓成月牙的形状,睡得极其不安稳。
江颐钧睡眠浅,他要把吴嘉荣往怀里揽一揽,轻摸他的肩膀,吴嘉荣这才安稳了一些,抽了抽鼻息,往他怀里钻了几分,蜷得小小的。
“噩梦”对江颐钧而言不是陌生的词汇。
林澜芝死后的头两年,江颐钧就常常噩梦,要他梦见林澜芝。
从楼顶往下望去,砸成血肉模糊的母亲被放大在他未褪去稚嫩的眼睛里,血淋淋的、白花花的,还有浅黄色的脂肪溶进土壤,尸体中长出成千上万条蠕动的蛆,沿着建筑匍匐而上,舔到江颐钧的脚尖,要顺势包裹住他。
空气中已经捕捉不到清新,溢满的是烂苹果、臭水沟、泔水桶的腐朽味。
再一转眼,母亲摔成烂泥的肉体组合成不规则的人形框架,混沌地站到他的面前,伸着浮动的双臂,血液滴答滴答,在地面洇成一片。
“林澜芝”裹住他,要让他窒息,要啃食他的躯壳,要把自己溶进他的体内,把精神和思维刻在他的骨头上。
江颐钧没有好运,全凭自己熬过无法入眠的年月。
吴嘉荣梦见了什么,让他这样害怕?
窗外的月光很亮。
从窗帘的缝隙钻了进来,爬进江颐钧的眼睛,让他失眠。
江颐钧轻捻着吴嘉荣柔软的发丝。
他在想亲情是什么,爱情又是什么。
每当他想到这个,总能浮现出林澜芝玉石俱焚的“爱”。
七岁那年过生日,林澜芝难能可贵地打扮得漂亮,领他出门。
“颐钧,今天七岁生日,妈妈带你去游乐园玩好不好?”江颐钧站得板板正正,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年幼的他无法判断性情多变的母亲在下一秒又会做出什么也的举动。
林澜芝勾着眼睛笑,伸手掰扯着他的嘴角:“别一副死了妈的脸色,你妈还活得好好的。”
那是游乐园,乐园。
一转身母亲就不见了。
江颐钧愣在拥挤的人潮里,不哭也不闹。
林澜芝不接电话。警察打给了江自省。
江自省一眼都没看这个幼小的儿子,同警察道了声谢,抬脚往外走。
江颐钧步履蹒跚地跟在父亲身后,父亲的身影好高大,迈得步子好挺阔,他要踉跄地小跑着才能跟上。
江自省送他回家时,林澜芝就在家中,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林澜芝哭得梨花带雨,堪堪往江自省怀里倒去。
她说:“自省,我找了好久颐钧,多亏你把他找回来了。”
“今晚留家里吃饭吧。”林澜芝揩泪说。
江颐钧知道了。
林澜芝是故意的,只是为了让江自省回家一趟。
“颐钧,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是故意的。”林澜芝这才想起自己的儿子,把江颐钧拥进怀里。
林澜芝的身上总有股淡淡的香味,是小苍兰的味道,在这微弱的香味中,江颐钧似乎能够触摸到一点幻觉般的爱。
院子里,张姨种得花草一日比一日好,吐露出了娇嫩的花苞。
对于那天发生的事情,江颐钧和吴嘉荣都没再提过,生活好像和以往没有区别,又仿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吴嘉荣变得更加沉默、安静,乖巧的成为了傀儡,往窗前一坐,能坐上一整天,唯独听到关于聪聪的消息时,他清淡的神色才会发生些许变化。
而每一次的消息,都以失望回归。
那个装着失望的玻璃瓶子,日益渐满,再满下去,就要从瓶口灌出,流淌一地。
吴嘉荣立在窗前看风,鳞次栉比的高楼就像密密麻麻的坟场。
江颐钧倚着门抽烟,眼睛凝固在吴嘉荣的身上。
时间在二人之间凿出了一条宽阔又极深的河。
“江颐钧,聪聪死了吗?”吴嘉荣抿了抿干巴巴的唇,问道。
江颐钧微蹙双眉,沉默不答。
“你别骗我,她死了吗?”吴嘉荣转过脸来看他。
江颐钧熄灭了手头的烟,走到吴嘉荣的身边,拥着吴嘉荣的脑袋,贴在自己的身上,他说:“疑似。没有确定。”
吴嘉荣垂了垂眼,比接受结果更难捱的就是漫长的、没有边际的等待。
等待。
他的一生都在等待。
等待时来运转,等待幸福快乐,等待爱人的心。
“江颐钧,”吴嘉荣说,“如果我们的相遇不是这样的,你会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