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零贰佰+番外(6)
许唐并非不在意顶头的日光,他引导着波日特站在一片树下,背后是茫茫草原,斑驳的树影从这位老人头顶上洒下来,落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
关铭觉得粗糙,哪儿哪儿都糙,这一处要置景没置景,要角度没角度,他指挥了大飞扛机器,自己站在一边想法子。
“哦,行。”
大飞年轻,身量倒挺壮实,把三十多斤的RED往肩上一扛,镜头照着波日特上半身怼,听导演的命令开了机。
许唐稍稍离远了点,站到镜头拍不到的位置,“您当初是和爱人一起决定种树治沙的吗?”
“嗯,树是她要种的”,波日特眼中闪烁,好像陷入了某种回忆,操着浓重的蒙语口音,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她嫁过来…就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沙子满天飞,地上什么也种不出来,羊崽崽没得吃,秧苗苗活不下来。”
他语气并不沉重,反而很平静,声音里像含着粗质沙砾,一字一句在风中悠扬。
终于能和拍摄对象交上心,许唐的焦灼咽进了肚子里。
但下一秒,他瞥见大飞镜头里毫无叙事感的画面,一颗心又悬了上来。
许唐看了一眼关铭,大概猜到小伙子是想差遣美术来布置布置现场,哪怕是让灯光立上几个遮光板,摆上一块两块的蝴蝶布,也能让这大强光柔和一把。
但拍纪录片不是拍广告,拍摄现场可能随时随地状况百出,一旦拍摄对象状态上来了,镜头就得跟得上趟儿。
许唐走到关铭身旁,一双眼依旧温和,语气里却带上了点严厉:“小关,没时间搞花哨了,你上。”
关铭拍广告拍习惯了,极少接受这种毫无美感的现场。
没有设计,没有细节,毫无精致可言,光太丑。
他侧目,向下俯视近旁的许唐。
许唐稍退一小步,和关铭拉开点距离,眼里没掺杂任何感情色彩。
“要么我来?”
关铭眉头微皱,眼里的戾气藏不住地跑了出来。
“不用。”
二人僵持不下。
而波日特一个人站着,向西望远。
大片大片的草原、绿树交叠生长,枝枝叶叶连着天,大风呼呼刮过,如海浪,如荡漾的绿波。
73岁的波日特忆起昔日他的爱人,年轻漂亮的阿木尔18岁的样子。
记忆里是一张圆圆的小脸,脸颊两抹红,总是笑着,看着,眼里有好奇、羞涩、对未来的一切的期待。
穿一身红,站在艳阳下对自己招手。
风沙袭击着上世纪70年代的内蒙古,侵蚀着、包围着脆弱的坎川镇。
那挂着两抹红晕的笑容就在风沙里渐渐掩埋、消逝、塌陷。
“那你来”,许唐看了一眼波日特,又看向关铭。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想着日后再慢慢教这小朋友吧。
天长地久地,总有一天,他能亲自发掘、感悟、触碰到属于纪录片的魅力。
或厚重,或轻快,会呈现浪漫,更会表露真实,是那种充满生命力的、变化多端的、灵动的魅力。
于是,许唐压低了声音,凑得更近,眼里隐含着期待,长长密密的下睫毛扫着下眼睑,就像在关铭耳边吐气:“你没看出来吗?”
许唐似故意,又像无心,他拉长了尾音,轻声对关铭说:“他想老婆了。”
关铭不语。
许唐便循循善诱:“现在气氛多好,别想那么多,拍大逆光吧。”
关铭像任命般,目光黏在了许唐脸上,一秒,两秒。
“好,都听你的,导演。”
第4章 蒙(四)
拍摄现场,天大地大,导演最大。
关铭心中纵有百般不情愿,此时此刻也必须听从导演指挥。
他伸手接过了RED,怼在身前找角度。
他们一前一后地,站在望远的波日特身后,看午后的阳光如炙烈的火焰,一路从天边烧过来。
许唐紧贴着关铭,双手轻碰关铭举机器的双臂,引着他将镜头从波日特身后摇到身前,指向更遥远的天边。
许唐的手指微热,温和地覆在关铭的手臂上,能触碰到他略明显的肌肉线条。
属于高大男性躯体的壮实、强悍的手感,一点点传到了许唐的掌心。
说实话,同为男人,他有些羡慕。
“镜头带上关系”,许唐在关铭耳边轻声提醒,声音沉着冷静,藏着威严,又耐心包容:“由近及远,给观众留点遐想空间,别光怼脸拍。”
“嗯。”
关铭应下,没空否认许唐对大飞的侧面指责,也勉强收下了许唐的“指手画脚”。
许唐也没想多啰嗦,拍摄的当口,说太多容易拱火。
关铭虽然年轻,好歹也是上海滩一位新锐摄影师了,主拍过那么多知名企业广告,无疑是一匹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