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梁(114)
段士渊等了片刻,说道:“好。”
梁桢同样沉默些许,然后小心翼翼问道:“你……不开心吗?是不是怪我没回家?我也想陪在你身边,可是我还有任务,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在上海,我们见一面吧。明天上午,就在君临别院,我也知道你来过。”
电话听筒里传来咔哒的一声,紧接着挂断了。段士渊把听筒放回去,努力将身子蜷缩进沙发里。窗外的天空越来越暗,不多时,屋里仅剩的光亮只有他眼前的这盏台灯。又过了些许,老旧的铜丝终于烧断了,一阵刺啦声后,唯一的光亮也消失不见,只有烧得通红的铜丝慢慢冷却。
翌日清晨,段士渊一早便起身,洗漱之后做了一顿早饭,简单的白粥,还切了一颗咸鸭蛋。他还没来得及去菜市场,家里只有赵子孝送的一些米面和存了好几年的调味品,大概已经不能用了吧。
不多时门铃响了,段士渊放下调羹,走到门口。
“段先生……”
“赵妍,我记得你,高哲思的舞小姐,”段士渊将门打开,绅士地请她进来,“三千之前总喜欢去高哲思,还被人见到一进门就直奔三楼。不用紧张,来餐厅坐吧,我熬了粥,要不要喝一碗?”
赵妍越发地紧张,段士渊的手段她不是没见过,几年过去肯定是只增不减。可是事到如今只能客随主便,她随段士渊来到客厅,坐下后将手包放到腿上。
段士渊一边盛粥一边说道:“我不会伤害你的,你是三千的朋友。”赵妍没有说话,段士渊笑着摇摇头,将碗放到她面前:“这些年来的电报都是你发的,明信片和信件也是你寄的吧。电话应该是录音,这小子,倒是聪明。”
“段先生,您,您这是……”
“三千应该在很早的时候就做好了这些,写了许多封信,落款都是未来的某天,然后你在这四年间按照落款时间寄给我。不过他当时不敢写任何具体的事件,因为没办法预测未来。前几封我还没察觉出来,越到后面越觉得不对劲,就是直觉上不对劲。而且,后面几封明显放的时间有些长了,字迹晕染,纸张发黄。”
赵妍握紧了手包的袋子。
“至于电话,每次都是急匆匆说完的,”段士渊瞥了一眼她的手包,“你应该把录音带都给我带过来了吧?”
赵妍没法再掩饰,默默地将十多盘写满了备忘录的录音带拿了出来,还是欧美进口的迷你磁带,不占地方。她又拿出了几封还未来得及寄出去的信:“1941年初春,我来找小段先生,求他帮我实施沉默计划。他同意了,但说一个要求换一个要求。”
“41年。”段士渊猜对了。
“他说,他写了很多信,录了很多音,效仿的是他第一任搭档。他怕他牺牲了,你会伤心难过,一时间接受不了,就要我每隔一段时间给你寄信、打电话。他希望你能慢慢发现不对劲,自己去考证,让时间冲淡忧伤,也许你不会那么难受。”
段士渊感觉自己的手在抖,两封信掉到了地上,他弯腰捡起来:“他是什么时候……”
“沉默计划,我们去仓库转移物资,他为了吸引火力离开了掩体,中了一枪。我要送他去医院,但是他执意要先去电话亭给你打电话,因为那天,你要坐船离开上海。我在外面放风,可是半晌回头去看,电话亭里已经没人了,只有一滩血迹。”
“所以,”段士渊深呼吸几次,“所以,你并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牺牲?”
赵妍摇摇头:“我认为他还活着,他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军人。”
段士渊捂住脸,才发觉手竟然这么凉。他心里很乱很乱,理智告诉他梁桢早就不在了,一个失血过多的人怎么能活下来,活下来了为什么四年都没有一点消息。可是他在心底里嘶吼,他愿意用一切换梁桢平安健康。
也许他哭了,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
原来当年,梁桢劝他不要等是这个意思;原来当年,码头的那通电话是梁桢诉说永别,还有最后的爱意;原来当年,梁桢已经计划好了自己的牺牲,和牺牲之后为段士渊打造的骗局。
2.朝阳
之后的日子,段士渊每天往返于商会和家,没有其它消遣。他也没有安排新的司机或者秘书,去哪里都是独自一人,偶尔赵子孝或者赵破晓回来家里坐一坐,他也是盛情招待,泡杯茶,看看花。
46年春天,段士渊找花匠买了棵树苗种在家里,长得不快,但是生命力很顽强。
赵子孝知道了梁桢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来劝段士渊为孩子立一个衣冠冢,至少有地方祭拜。难道真的要等到段士渊百年终老才并骨合葬,让梁桢做几十年的游魂?段士渊看着他迟迟不敢拆开的最后一封信,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