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159)
对面很静,隔一会儿程声又说:“我让Frank回去跟小黄他们几个开个会,过两天他来看我时把对方资料带过来,我们继续商量。”
这次轮到张沉沉默,很久后才说:“这么大的决定出院后再说,现在好好休息。”
扣下电话,程声妈妈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刚买来的饭,一瞥到他怀里的资料就抱怨他:“我一走你就偷偷工作,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还工作?”
程声立马把怀里一沓纸放上桌,投降道:“不工作了不工作了!”
程声妈妈把热腾腾的午饭放在桌上,却没直接打开陪程声一起吃饭,她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重新梳理一遍头发,对着镜子努力笑了笑,等自己把前两天不修边幅的样子清理干净才出去陪儿子。
来陪护这几天不算顺利,她从没做过粗活重活,更没二十四小时陪病人的经历,遇到一点小事也要给张沉打电话,这时她也顾不得两人之间的关系,主动联系他,一开口全是问题,有时是“程声不说话怎么办?有时我叫他他像听不见一样。”有时是“他偶尔像小时候一样那么活泼,偶尔忽然脸色大变,好像没有支撑的样子,不能走路不能动,我不敢碰他,他躺在床上一直看窗外,是不是想自杀?怎么办小张?”
张沉照顾程声早照顾出经验,一件件给程声妈妈解答,最后安抚她不用担心,严重到来住院的病人很多都这样,放平心态,等他来医院时详细说。
他这样说丝毫没有安慰到一个焦虑的母亲,她渐渐被折腾出精神衰弱,身体一度吃不消,晚上趁儿子睡着总偷偷起身,一个人到阳台上,对着窗外的夜景一把把抹眼泪。
早上医生来查房,程声好像恢复妈妈口中偶尔积极的模样,逮谁都能唠两句,可人一走他又恢复原先那副病恹恹的样子,一语不发走到窗台前,像在医院的每一天那样,把脸贴在玻璃上,什么话也不说。
程声妈妈看一直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的儿子,不敢发出叹气的声音,连动作都尽量放缓,以免制造些令人精神紧绷的噪音,她静悄悄从包里拿出本诗集,在背后小声问程声:妈妈给你读首诗吧。”
听到声音,程声回过头,看到妈妈此刻的模样。她正对着窗外的阳光,脸上却一点光亮也没有,嘴角耷拉着,两只眼睛下一片乌黑,说话时的表情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注意刺激到程声。他知道妈妈现在的样子全是被自己磨出来的,自己又在伤害别人,心一缩一缩地难受,小声道:“我都二十八了,您还把我当小孩,又讲故事又读诗,哪有这样的?”
程声妈妈低着头,一页页翻诗集,反驳他:“在妈妈心里孩子永远是孩子,长到八十也是孩子。”
这回程声不吭声了,沉默着走回自己病床旁坐下,两只瘦棱棱的手放在膝盖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妈妈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给你读一首开心的。”
她先读了两首基调轻快的诗,想活跃活跃气氛,可程声却露出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手一直敲打着床边,表情仍是原先那样。
妈妈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她把手头这本诗集收回包里,重新拿出一本,翻到一页,手停下来,语气恢复以往的慢条斯理,她念了长长的一段,抬头时忽然发现对面的儿子眼神里闪着某种她看不懂的东西,有些难受,但念诗的声音没停,像河流一样潺潺流动着,有种安神的奇妙能力。
“当母蛾背着异乡陷落杯底,
孩子,活着就是去大闹一场。
空间的老虎跳跃,飞翔,
使你午睡溢出无边的宁静。”
听到其中一节结尾,程声笑了,两只放在膝盖上的手伸前去,慢慢覆上妈妈的手,他说:“妈,你总念这种东西我会难过的。”
程声妈妈把书合上放回包里,不知为什么忽然哽咽起来,反过来抓住儿子的手,把它包裹在自己手心里,说:“妈妈不拦你了,你要是能好起来,愿意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吧,小张也挺好的,靠得住,妈妈不懂的事都要问他。”
程声笑着问:“你也觉得他好吗?爸好像很讨厌他。”
“比我那些朋友家的儿子强,又能一直照顾你,这就够了。”
程声从妈妈的手里挣开,一下下捋着自己的病号服,表情不大高兴,说:“我才不想让他一直照顾我,你不懂他的好。”
妈妈在他面前做任何事都小心翼翼,不敢反驳他,只能顺着说:“好,我不懂,你觉得好就行。”
下午程声被医生带去治疗,有时是物理治疗,有时是心理咨询,每隔几天还要重新做一遍检查,根据他的情况随时调整治疗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