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利加城记(183)
他害怕自己是先开口告别的人,害怕一旦说出“再见”,就没有底气接下一句“后会有期”。
所以,艾德里安一直走得很快,用刻意压平过的语气交代事情:“我提前安排好了马匹和行李,就在离下水道出口不远的位置。西北不到五十步,有个废弃的木棚,很好找。”
走了一段,他又说:“无论真相如何,玛伦利加已经认定您是杀害总督的凶手。除了远远地离开这里,没有第二条路。”
而当路易斯主动说话时,艾德里安保持着沉默,左手紧攥头盔的边缘,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路易斯问他:“艾德里安,你在恨我吗?”
因为混着嘈杂的回音,下水道里的水声很大,如同撞上银湾滩头的潮汐。
艾德里安想借故装作没听见,却还是控制不住心底奔涌的情感,在冲向银湾的地下激流中停住了脚步。
他早该知道的:因为路易斯的存在,玛伦利加于他不再只是远离鹤山庄园的异乡。也是因为路易斯,他的内心已无法复归初来时的平静。
这不是谁的错,又或者谁都有错。
正如艾德里安为忐忑不宁的心绪所苦,路易斯何尝不是在试图理清自毁冲动之外的,细腻到琐碎的情感。
不,那些情感并不“琐碎”,只是顺着不同线索延伸得太长,以至于互相缠绕成毫无头绪的一片,并把他和特定的人连同这座城市牢牢困在了一起。
在地牢的最后一夜,他对萨缪尔说过,害怕自己一旦和艾德里安相见,就不敢去死了。可若是没来得及见艾德里安一面就匆匆死去,路易斯也没法承受那样的遗憾。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绞刑架下,看到那双眼睛的瞬间,路易斯几近荒芜的精神之野再次出现了生机。不是因为死里逃生,而是因为艾德里安依旧愿意站在自己身边。
满城风雨之中,路易斯找到了自己的“锚”。
“艾德里安,你在恨我吗?”
走在前面的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若是论地面的边界,他们已经走出了玛伦利加城墙圈起的范围。暗渠前方有夹带青草气息的湿风吹来,隐约可以看见藏在地下水路尽头的一点光。
借着昏暗视野里勉强辨识出的轮廓,路易斯发现,艾德里安的肩膀正在微微颤抖,不甚稳定的精神即将越过自制的阈值。
然后,艾德里安缓缓转过身,照着路易斯的脸毫不留情就是一拳,直打得他一个趔趄,打得艾德里安自己手指发麻。
就算能预知艾德里安的动作,就算这结结实实的一拳重得出奇,路易斯也不打算躲开。
他不想再逃避这份随时可能夭折的情感。
艾德里安手中的头盔落了地。冰冷的铁壳摔进二人脚下的急流,溅起一圈迸裂的水花。
紧接着,他伸手抓住路易斯的脑袋,手指缠着湿成一绺绺的头发,冰凉的锁子甲手套贴着路易斯被骤雨淋得同样冰凉、又因刚才那一拳微微发烫的脸颊,突兀地送上一个带着泪的激烈的吻。
“我不想——我不能看着您死……我做不到。”
艾德里安的嘴唇发颤,将路易斯听不清的破碎的话语衔在舌尖,又用急促的呼吸和隐藏在阴影里的泪光打散。
路易斯回抱着艾德里安的肩膀,咽下艾德里安想说的一切。
就在这阴冷的、晦暗的、散发腐败气息的黑暗中,在这座城市污秽不堪的倒影里,二人激烈地亲吻,仿佛纵使地上的世界分崩离析,玛伦利加长诗般的盛景顷刻间化作废墟,那也和他们无关。
从刑场到通向城郊的暗渠,从砍断绞索到离别之际的一吻,这大概是艾德里安做过的最冲动的事。
就像竭力扯开一条已经楔进树干的藤蔓,艾德里安艰难地收回手,轻推着路易斯的胸膛后退两步,而他的体温还萦绕在路易斯怀中。
“……我只能到这了。”艾德里安轻声说。
路易斯定定地看着他:“你不送我出去吗?”
艾德里安摇了摇头。
他说:“要是再往前走,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会想要跟您一起离开。”
“……”
“您不一样。发生在玛伦利加的一切都已经过去,您可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重新开始。”艾德里安视线低垂,声音也越来越低。
“那你呢?”路易斯强打起轻松的语气,假装能让一场离别提前沾上重逢的喜悦。“事情闹得这么大,你打算如何善后?”
艾德里安只是缄口不语,直到无法维持沉默:“今天都是我自作主张,与托雷索家族毫无干系,我也不会将飞狮公馆卷进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分外坚定,令路易斯感到不合时宜的欣慰:就算自己不在,艾德里安也已经成熟到能保护他所珍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