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利加城记(151)
自打记事以来,就算是对着索菲娅,萨缪尔也没哭过——他不愿让亲妹妹看到兄长的软弱,唯恐这会让她为自己担忧。
面对外人更是如此。他必须刀枪不入、毫无破绽,才能作为托雷索家族的族长生存下去。
现在,萨缪尔却毫不顾忌海格那有些扭曲的性格,也不再执着于彼此的身份,只是借用自己早就不太熟悉的方式,肆无忌惮地放纵涌上心头的情感。
不被理解的委屈,被迫孤注一掷的无所适从,已变得迟钝的罪恶感……沉积数载的阴翳被一扫而空,萨缪尔感到自己的呼吸与血流从未像现在这般顺畅。
隔着船舱的几层木墙,他们能隐约听到海上的风声。再过一会儿,信标号的水手和佣兵们就会唱起粗犷悠扬的船歌,用未经雕琢的歌声送走今天的落日。
明明还是个下不了床的重伤员,海格的话音里竟隐隐带上了萨缪尔从未听过的笑意:“你的性命从来不属于我,我也再不想和你扯那些陈年往事了。你要是总想着死在我手里,我绝对会让你不痛快。我是认真的。”
他松开臂膀,但始终没放下萨缪尔的手。
萨缪尔抓着衣袖草草抹了下脸,移开了视线:“以前怎么没见你像今天这样会说话。”
“因为直到站在世界蛇跟前,直到你把圣器劈得粉碎,直到你打算听天由命、放任我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夺去你的性命……直到那时,我才看清了自己。”
海格想,自己也许比谁都自私和贪婪。他把信仰和职责看得比性命还重,可同时,他也不想放开萨缪尔的手,不想眼睁睁看着萨缪尔走向毁灭。
在救下萨缪尔的瞬间,海格也拯救了沉湎于旧日仇恨的自己。
无独有偶,用海格的剑与战场亡灵死斗的同时,萨缪尔终于挣脱了缠绕他多年的噩梦。
这一次,他没有抛下战友葬身险地。
这一次,他没有留下让他痛彻心扉的遗憾。
萨缪尔终于得以坦然地正视海格的眼睛。
“我答应你。”萨缪尔轻声说。“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答应你。”
不知是对这个答案不满意还是觉得伤口疼,海格皱起眉,又摆出了异端审判官的标准表情:“不要看谁的面子,我也不是那种随便赏脸的人。”
就算没想过接下来要如何生活,哪怕寻找生存目标都成为一种考验,总比在生死之间随波逐流要好。
至少他们都还活着,这已算是不错的结果。
萨缪尔再次擦干脸上的眼泪,故作轻松地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圣器被毁,洛格玛地区再次被封冻,教团那边怕是没法交差了。”
海格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为教团鞠躬尽瘁近二十年,教团养我天经地义。破坏圣器也是以大局为重,我会和上司解释清楚。”
——反正日薄西山的教团已经没剩几个能提出异议的权威了。
他又反问萨缪尔:“你呢?不知托雷索家族的长老们是否会认可这样的选择。”
“无论那些老家伙怎么看,我也不打算回鹤山庄园了。他们执着于世界蛇与圣器的概念,却忘了信仰本应为人而生。”萨缪尔低下头,淡淡一笑。“除了几位至亲,我对这个家族没什么好留恋的。”
“那对我呢?”未经思考的追问脱口而出。海格回过神时,只见萨缪尔已被这过于坦率的问题惊得说不出话,现在就算收回也来不及了。
索求答案的意图太过直白,以至于萨缪尔露出了对他而言最接近忸怩的表情,只能用问题回避问题:“海格,现在你是否还觉得我们的相遇是个错误?”
“谁知道,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但从玛伦利加一路远征至此,挖出世界蛇与灾变的真相,把你从古圣殿救出来……这绝不是错误,我也不打算后悔。”
海格不由得想起圣徒罗兰德的事迹。
安顿好圣器之后,罗兰德信守了与索尔缇的约定,离开死而复生的洛格玛,一步步成为当时的教团领袖。在他毕生的努力下,教团一改过去的姿态,给大片土地带来了持续几代人的珍贵的和平。
令人惋惜的是,并非每一任教团领袖都能继承罗兰德的遗志,他与索尔缇的愿望就此搁浅了数百年。而今,海格和萨缪尔也走上了这条老路。
“你绝对猜不到外头有多冷。就像历史上的每一次冰封潮,圣器被破坏的瞬间,它残存的力量将世界带回了冬天。”萨缪尔轻轻摇头。“这就是最后的灾变。从今往后,人类将再次抓住自己命运的缰绳,可世人未必能理解我们的选择。”
海格对此不以为意:“那也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已经做完了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