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利加城记(12)
艾德里安抿着唇,轻声说:“我还没杀过无光者。”
虽然他亲手处死过托雷索家族的敌人,理应有了足够强大的心理素质,但直觉告诉艾德里安,即便无光者没有作为人类的意识,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罪恶感和愧疚心,甚至感受不到痛苦,扭曲的躯壳之中只剩下进食和破坏的本能,但它们和毫无知觉的死物还是不一样的。
“相信我,杀无光者比杀人难多了。”
正说着,路易斯走进了酒馆的大门,轻车熟路地绕开横在半道上的长椅和踉踉跄跄的醉汉,走向老板所在的柜台。他显然是这里的熟客,而且是出手大方的那种,这从老板和伙计的表情就能看出来。
“两杯银湾蜜酒,其中一份不要加盐。”
艾德里安站在路易斯身后,犹豫着提醒他:“大师,我不喝酒。”
空气中弥漫着酒、烤肉和面包的气味(当然,也有海滨特有的咸腥),他知道自己要是不喝只会显得很不合群,但这和使用烟草一样逼近了艾德里安“健康原则”的边界。
路易斯幽幽地回了一句:“这又不是给你的。”
“……”艾德里安一时无话。
老板听出了艾德里安的声音。他愣了一下,仅存的一只眼睛瞪大了几分,视线在路易斯和艾德里安之间飞快地来回移动,但没就此说什么,而是边道谢边收下路易斯拍在柜台上的硬币。不赊账——这可是酒馆老板最看重的品质。
伙计掀起前台和后厨之间的门帘,端出两杯温热的蜜酒。做工粗糙的金属酒杯不太规整,杯沿上轧着简单的花纹。路易斯双手各拿着一杯酒,走向窗边的一张破木桌。
那张桌已经有人了。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衣着朴素,棕色的粗布上衣洗得发白,桌上除了半块面包和喝空的酒杯外没有其他东西,看起来过得很拮据,但瘦弱的模样不像是经常干活的渔民或水手。此刻,他正侧坐在椅子上,和邻桌的几个水手插科打诨,面颊被酒精醺得通红。
“他就是您的线人?”艾德里安小声问道。
“是朋友。虽然看上去不像,但他的确是位作家。”路易斯纠正了艾德里安的措辞。“干我们这一行,扩展人际网络是很重要的,交不交心就要另说了。”
——这大概就是赏金猎人的行为法则之一吧?
艾德里安默默记下这一点,又同时想到托雷索家族本身的作风。二者确实有些矛盾了,但多接触一种视角总是有好处的——大概。
路易斯在桌边坐下,把酒杯放在桌上,食指和中指轻叩桌面,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喂谢默斯,劳驾你回头看看是谁来了。”
中年男人慢悠悠地转过身,打了个带着酒气的嗝,大着舌头说道:“这不是路易斯吗!哈哈,我的好兄弟路易斯!”
“是我。幸好你没醉到把我认成自己的债主。”路易斯把没加盐的那杯蜜酒推到那人跟前。“这杯是我请的。”
艾德里安沉默地站在路易斯身后,不太想找位置坐下——就算有了路易斯的担保,他还是怀疑眼前这个醉醺醺的普通市民是否真能带来有价值的线索。
应该叫谢默斯的作家好奇地看了艾德里安两眼,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问路易斯:“那是你的学生?”
艾德里安一言不发,把解释权留给了路易斯。
而路易斯只是用模糊的表述随口敷衍过去:“勉强算是吧。”
不知为何,这令艾德里安感觉很微妙——就好像路易斯没有认可他的能力和身份。
看着谢默斯把那杯银湾蜜酒一饮而尽,路易斯又敲了敲桌子,表明自己是带着正事来的:“前几天渔村那边发生的无光者杀人案,你有没有听过什么消息?”
——好吧,正题来了。
暂且压下心中的疑虑,艾德里安专注地等待接下来的对话。
谢默斯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珠子也放起了光。他小幅度地招招手,示意路易斯附耳过来:“你知道吧,我家就在渔村边上。”
“我知道。”路易斯点头。
“城市守卫去清理尸体的时候,我也在旁边看了几眼。好吧,不只是‘几眼’,接到报案的守卫过来之前,我一直待在那儿。”
喜欢凑热闹是多数玛伦利加市民改不掉的通病,没什么好痛心疾首的——艾德里安尝试进行自我说服,但没能成功。
“他说的事情你也记一下。”路易斯回头跟艾德里安交代了一句,又转向那名作家。
谢默斯举起酒杯,灌了一大口,接着往下说:“大概是因为死者都无关紧要,凶手又不是人,还不知上哪去抓,守卫只好把这当成‘野兽食人’一样的意外事故了——反正以往都是这么处理的,我甚至怀疑他们会不会把所有口供和现场情况记录在册。无光者不就像野兽一样嘛,只是空有曾经为人的躯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