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近了,旁边用一个废旧的铁皮罐搭建的药炉子,艾草的气味弥漫四周。
那背后坐着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暖黄的灯光流泻下来,将他漆黑的碎发与睫毛都晕染上柔和的光晕,白皙的肌肤像玉。只是看身形有些消瘦,这种白也有些病态,颈间挂着红绳,是本地人求来给孩子戴的长命绳。
听到动静,鹿行吟从桌边抬起头,摘下金丝眼镜,往巷口的季冰峰一行人看去。
小孩惊慌失措地躲进了他身后。
季冰峰往后比了个手势。
律师团的人也就停步在巷口,仿佛是某种默契——这阵仗实在是有点夸张,知道的是来接他的,不知道的以为是拍电视剧演黑·帮。
鹿行吟收回视线,对小孩说:“别怕,那些不是坏人。今天有什么题不会吗?”
小孩惊魂已定,忸忸怩怩的:“没有,来看哥哥修表。”
“今天的已经修完了,你家的相机上周也修好了送过去了,记得吗?”
鹿行吟的声音很清淡,甚至有点清冽的意思,但是听起来很温柔。
小孩又忸怩了半晌:“我知道。”
半天后,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我妈说哥哥你要走了,这是我攒的游戏币,都送给你。哥哥你以后就不住这里了吗?是去很有钱很有钱的地方吗?”
鹿行吟想了想:“大概吧。”
接近收摊的时间,鹿行吟把把桌上的零件器具都收好,将破旧的记账本塞回抽屉。旁边的药炉子熄灭了,药壶里还在咕噜咕噜地滚水。
小孩眼巴巴地看着他,眼泪快下来了。
鹿行吟自己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修一些零零散散的东西。收养他的鹿奶奶年事已高,亲生儿子外出务工多年没有音讯,祖孙就俩靠着微薄的退休金过活。
偏巧鹿行吟又身体不好:先是查出脑中有个定时炸弹一样的血管瘤,后来有是各种细碎的小病。
县医院去不起,只能精打细算地喝中药。从小到大,几乎是吃百家饭长大。
偶尔有一次,他歪打正着修好了对门老头子的收音机,之后陆陆续续开始有人找他修东西,也有家长会请他辅导孩子的功课。靠着这些小钱,他干脆买了工具,在这个角落里开起了修理铺。
鹿奶奶的小院子就在街背后,这个时候,老人家应该已经睡了。
上一回霍家就已经来人讲清了情况,给了一大笔钱,约定今天接他走,老人什么都没说。
一如往常。
鹿行吟自小习惯这四个字,这就是这个镇子里人们的常态。所有人都是一个系统中平稳运转的齿轮,能量仅供生活运转本身,并没有太多余地留给喜怒哀乐,这些东西太过奢侈,就像他一样,考不上高中后的第二年夏天,如果没有这件命运的大事,他也就放下书包当一个安静的钟表匠。
但即使这样,在这一带的小孩眼中,他就是神。
鹿行吟拥有点石成金的能力,也能让一切平凡的、破损的东西起死回生,小到孩子们在河边沙滩里挖出的充满年代感的小灵通手机,大到一家主位的电饭煲,没有什么是鹿行吟不会的。这个巷子的小钟表修理铺是他们的秘密基地。
鹿行吟站起身来,看着快要哭出来的小孩,向他伸出手:“来陪我再去一个地方吧。”
孩子眼前一亮。
鹿行吟背起闲置了一年多的书包,牵着小孩的手往后边走。
律师团依然等在巷口,端庄肃穆的样子。尽管他们没有进行任何催促,但他们还是产生了一种偷偷摸摸叛逆的快乐,属于孩子们特有的快乐。
鹿行吟来到院子里,在漆黑的夜幕中蹲下,拿一片破碎的瓦片挖了起来。
浮土拨开后,有什么金属在黑夜中反光,小孩举高手电筒,看清后,嘴巴张得圆圆的:那是一块金牌。
上面的字样还很新:第十五届区域青少年化学竞赛金奖。
小孩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是他第一直觉这是非常厉害的东西——无数次,他听自己的妈妈规划过:“等你升初中了就去考个竞赛,如果能拿到金牌,直接保送重点高中不愁呢!”
小孩还听过他妈妈拿鹿行吟做坏榜样:“你看你鹿哥哥,虽然聪明,但不念书,还不是只能当个修表的。”
鹿行吟没有考上高中,可是他居然有这个金牌!
“这个送给你。”鹿行吟拧开院子里的水龙头,小心冲洗后递给他,“不要被别人看见。”
小孩受宠若惊,他捏着湿润的金牌,跟他一起站起来。
这时候,一直没有动静的律师团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季冰峰走到了院门口等他,尽管什么都没说,这就是一种无声的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