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半温柔(43)
唐时英说,“我儿子长身体,跟你能一样吗?”
唐时元大叫:“你偏心!”
杨青外婆出来打圆场,“算了算了,就当是年夜饭了。”
唐时英一生吃过四十多场年夜饭,今天应该是最特别的一次。她环视一圈,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每一个人脸上。
唐时元不闹腾的时候也没那么像一只猴,挺乖的,他可以算是她一手带大的,从小到大,也就吃饭最乖了。
杨青和他正相反,他挑得很,吃饭最不让她省心,不爱吃的死活不吃,小时候喂他吃饭,每次都跟打战似的,现在大了,坏脾气知道伪装,挑嘴的毛病一点没改,看他菜里,胡萝卜丝一根没剩下,黄瓜丝也拣得干净。
反倒是爸妈吃得最少,他们从前是很能吃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现在人老了,胃口大不如前,他们靠在一起,像是累了,半阖着眼皮。
爸的呼吸声加重,快要开始打鼾了。
唐时英低下头,微微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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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唐时元他们便要回去,家里养了一堆鸡鸭,根本离不得人。况且住旅馆要花钱,家里那么点地方,又哪够这么多人睡。
唐时英打了个呵欠,说是困了,叫杨青把人到火车站。
“不用不用,多累着孩子啊。”
杨青站起身,“没事,我不累。”
他弯下腰,提起装满餐盒的袋子,“妈,那你好好休息。”
唐时英睁着眼,盯着他。
“妈?”
她闭上眼,轻声:“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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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我刚下火车,看到这边白茫茫一片,就想着看下雪,临走了,总算让我看到,也不算白来一趟了。”
他们站在公交站等车,唐时元看到下雪,兴奋得不行,上窜下跳的,引来好几人看他。
“小青,不然你回去拿把伞,一会儿淋了雪,感冒了就不好啦。”
“外婆,这么点雪很快就化了,不用撑伞。”
他外婆笑道:“原来是这样,外婆也是第一次见到雪。不过你还是要注意身体,你跟你妈,一个比一个瘦,特别是你妈,晚上都睡不着觉,跟我们说安眠药管用,叫我们给她带。”
杨青静住,呼吸似乎都凝固了。
他抓住外婆的手,低声重复,“安眠药。”
“对啊,安眠药。我们那边哪有人吃这个,累了倒头就睡着了,我都不知道有这个东西的,还是托别人买的。”
杨青抓着外婆的手开始发抖,老人家注意到异样,问他:“小青你怎么了?”
“没事。”杨青极力稳住声线,“外婆,我突然想起有一件事没做,来不及了,就不送你们了。”
唐时元拍拍他的肩,“都说了不要你送啦,你舅舅一个人搞定好不好,跟你妈一样操心,真是。快去吧快去吧!”
他话音刚落,杨青已经冲了出去,唐时元的手还停在半空,他愣了愣,“有这么着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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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划过脸,像锋利的刀口,他听见无数的破空声,簌簌而过。
广场与车行道的交界处,矗立着一整排低矮的铁栏,根本来不及绕路,去寻找那个唯一的缺口。
他腾空而起,猝然感觉到惊心动魄的失重感,仿佛总也落不到地方,永无止境地向下坠。
那股奇异的失重感,将他所有的情绪都攫取走了。
昏睡的脸,混乱的人,撕心裂肺的呕吐声,像一场荒诞无比的剧目,好戏已经开场,任台上的悲欢离合表演到高潮,落寞,离场了。
他是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缴费,等待,道谢。
等待,
等待,
等待。
病房不算狭小,却让他喘不过气来,隔壁床的目光悲悯地注视着他。
铃铛般的笑声照常响起。
“你妈妈没事了,看她吸收的药量,估计明天就能醒来。这里夜间都有护士巡房,不会发生之前那样的事,你快回去休息吧。”
护士说,“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他看向窗外,雪下大了,天地白茫茫一片,其余什么都不分明。一站起身,所有人都注视着他。
杨青抱起存钱罐走了出去。
一楼楼梯口处有个侧面,拐出去是大片草场,杨青走了几步,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世界纯净得只剩下白色,他的脸似乎要融化在雪中。
不记得走了多久,脚下踢到了一块石头,他拾起石头,忽然扬起手,握着石块向存钱罐砸去。
咔嚓。
破裂声响起那一瞬,压抑住的情绪好似找到了发泄口,争先恐后地翻涌着。
他指尖用力得发白,再一次狠狠地敲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
咔嚓,咔嚓,咔嚓。
杨青扔掉石块,在满地的陶瓷碎片里发现了一个纸折的爱心,涂得鲜红的一颗,掉在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