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隐(18)
民国一十八年初,茶园立。民国政府委员张天立泼墨挥毫,特此纪念。
天香茶园门口立着块石碑,上面写着这座茶园悠久的历史。
自从我四岁开始,每年的春天我都会来这里看看。
小时候不懂事,长大了些才懂得那石碑上的那句话是个什么意思。
“一头耕牛半顷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这其中蕴含着多么朴素的真理啊。
人世间,混混沌沌,一年又是一年,何必为了名利争个头破血流,喜也是一天,忧也是一天,何不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天?
这些道理,只有在茶园里方能理解得更为透彻,出了这百亩茶园,重新卷入世间的纷纷扰扰中,被功利心缠得再脱不开身时,这些悟过的道理便又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茶性易染。这话不当如此解,但放在此处竟也颇为合适。
“你可以先回去,我在这里看一会儿。”我跟程璟说。毕竟这只是我想来的地方。但私心里,我仍希望程璟不要走的,因为我太冷了。
“哥哥,我也想陪你看看!”
我步伐一凛,一句“我不需要人陪”的拒绝话语在看到他脸上的期待神色时就硬生生地给咽回了肚子里。
“随你的便吧。”我仿佛被戳破了心事,气急败坏地走进茶园里。
妈妈送的戒指在我的浅系口袋里摇摇晃晃——这银色素系戒指本该在我的右手中指处好好地戴着,但在今天早上起床时我却发现手指细了许多,导致这个跟了我半年的戒指戴不上去了,只好无奈取下,放进口袋里。
一股茶香扑面而来。
这并不是私人的茶园,只而是一个开放的景区,但因位置偏僻平时鲜少有人前来罢了。住在附近的茶娘每到这个时节,就会背着茶篓上山来采茶叶回去自制,或卖或送人或自留。
这儿的茶树应有尽有,但以绿茶为主。原产自浙杭的眉茶更是个中一绝,亭亭如盖,芬芳满山。
程璟在一棵高大的茶树面前停下了,站定了,踮起脚来扯下一瓣茶叶放在鼻前轻嗅。
“哥哥?这是什么树呀?好香!”
“茶树,一种长茶叶的树。”我头一回如此耐心地为他解答。但我觉得,他可能连茶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我估计错了。
“茶吗?小时候我见我外公喝过!绿色的!但我外公喝完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他突然难过起来,像是不明白外公为什么喝完一盏茶之后就消失了。
我看着陈伯,陈伯也有些无奈地看着我。
看来,有些事情是我们这些大人眼中的小孩子不应该知道的。
“今晚请你喝茶,喝不喝?”我没有安慰他,反而用了另外一种方式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哥哥,真的吗?”
“假的。”我撇开他,独自一人往前走。
“哥哥骗人!”他在后面喊,又屁颠屁颠地追上来。
我扯了扯嘴角,有点想笑,但又不记得微笑的步骤应该是怎么样的了,于是只好又把嘴巴闭上了。
不远处有一棵十多米高的,须得三人合抱的茶树,茶树下有一个圆形石桌,桌上用枯枝败叶摆出了一盘五子棋的样式。
咦?这棋盘,去年还不见有呢。
我往前凑,看了好一会儿,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一盘死棋。
黑白二子两败俱伤,不会分出个胜负来。
风来,夜起,园间薄雾渐升。
我明白,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茶花女们采满了一竹篓的茶叶,纷纷用本地方言唱着我听不出来调子的山歌下山去了,神情悠然自得,又是一派神丽之景。
“汪!”
突然间一声狗吠,我的心思从那仙境里又回到了这俗世中。
一只全身都是白色的狗从茶丛中蹿了出来。
神出鬼没的,吓我一跳。
它就蹲在那圆桌下,像一只茶园的守护神,朝着我们三个人轻声叫着,叫声凄惨,神情间也满是哀伤。
这来历不明的小狗多半不干净,说不定还有隐藏在骨子里的凶狠。
但程璟却不怕它,他走过去,一步一步地靠近那只戒备森严的狗狗,开口了:“小狗狗,你是不是饿了呀?”
太脏了。
就在程璟正准备摸它的时候我冷冰冰地跟他说:“你要是敢碰它,今晚就不准跟我睡。”
程璟的手讪讪地停在半空中,然后收回了袖子里。
那只狗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程璟说的话,居然张开大口,伸出舔过尖利獠牙的长舌,头垂了下来,这动作好似点头一般。
程璟跑回车上,从放在后座的书包里拿出了一根牛肉味的火腿肠,掰开了两半喂给它,因为我之前的警告而离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