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木马(189)
王巍伟没忍住噗地笑出声,碍于老局长的面子立刻中途转了个调子,变成了“哈哈哈——咳咳咳咳咳!!!”连忙打圆场,“李局你体谅下,最近老樊鬼精了,他这个杀手锏简直全无敌,只要有人跟他呛声为难他就把这宝贝蛋儿举到跟前来,一秒降智打击,任你铁血孤狼也变成亲亲抱抱举高高的傻白甜。”
李复斌七窍生烟,狠狠咬着牙关,手举起了又放下:“我看你他—M—的才降智打击,站好!别老抱着!老抱着不好!你们年轻人谁带过娃?啊?谁养过闺女?你们知道闺女要怎么养嘛!抱小猫一样,哪哪不得劲!给我!”
两人只好立正站好,标准化地把娃往老局长怀里一送。那小怪物就猴子一样,不按规矩顺着手臂就往他身上爬,根本抱不住。
李复斌一时有些恍惚。他也曾经有女儿;女儿小的时候,也这样攀着他的手臂,让他一手拎起来就会咯咯地笑,拼命伸出胖乎乎的小爪子,非要拽着他浆洗过的军装领子才能安心睡着。那时候他还没做到这个位置,只是个小小的分管主任,冲在抵御暴-乱分子冲击ZF机关的第一线;在长达几乎半年的混乱终于被压下去后,他再回到家里,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一个孤家寡人——所有曾经支撑他冲在前线的部分,全部都在这一场奇灾之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但他却没有哭的力气,甚至连麻木都算不上;坐在家中宽大的、套着老婆最喜欢的镶满狗牙花边的白色沙发套上,反而觉得相当平静。他的遭遇不是一个个例,他甚至都不是那些人中最惨的一个,还可以说得上“幸运”:因为冲在一线的原因,他没有亲眼见到那种惨烈至极的情景,也不用亲手为她们收殓尸骸;他回到家,家中已经被打扫过了,消毒得干干净净,一根毛发也没有剩下。
这种悲剧在那时的群体语境下甚至算不上悲剧,相比起来反而相当地正常,正常到出门谈天时大家互相说起自己的“损失”,这种程度甚至已经不用说节哀了,这哀伤是很节省的。
他没下过火线,也没接受心理治疗。都是不堪一用的废话,他不浪费国家资源,这些留给更脆弱的人好了。李局长兢兢业业,废寝忘食,在之后的二十年里没有一天懈怠,始终奋斗在保卫国家稳定的第一线。他一直觉得,是自己铁血铮铮,流血流汗不流泪,没什么值得说的,纯爷们真汉子就该这样,流血流汗不流泪。
而现在,时隔二十年,在触碰到这具柔软的、脆弱的、又热烫地饱含着生命力的小小身体时,心脏和血脉里有什么被狠狠埋葬在深处的部分好像突然猛地跳了一下,像古老的种子重新发芽,挤破血肉带着酸涩长出来,将掩盖在上面反复结痂的烂疮连根拔起;有某种消失很久很久的感情好像突然归位,铺天盖地地霹雳而下,等好久才反应过来脸上湿-漉-漉的,积攒了二十年的泪水早已溃堤,无声无息地倾盆而下。
王巍伟忍不住又要挤眉弄眼大放厥词了,樊澍眼明手快一巴掌糊他嘴上摁住。王巍伟挣扎着笑:“唔唔唔领导我们不歧视你……哈哈哈唔答(大)囧(家)都一羊(样)啦唔……”他好容易正经起来,捏了捏小女孩的脸颊,“这事儿值得,对吧?冒多大险都值,看到她就知道了。喂,我们这个要早二十年该叫啥啊?骑士道?”
“还骑士道,你也不嫌脸皮厚给自己贴金。”李复斌赶紧胡乱抹了脸,色厉内荏地维持形象,“好了!这事没完,我是说我这边这事!你俩,先写份检查来!要深刻!要发自内心!要真情实感!要诚心悔过!要明白自己错在哪了!!”
两人立刻立正,做出深刻检讨的态度,转身就要走时,李复斌想了想,还是叫住了自己一手带出来的这个不起眼却成绩斐然的隐形特情。
“喂,小子。你就那么相信他吗?你们现在好了,或者说他看起来似乎在做一件好事,你就转头忘了他怎么对你了?”老领导淡淡地说,“你也是从还是个青头丁的时候我就看着长大的,一手把你从那个中不溜子的学生领到现在这个位置。我知道你这闷葫芦打不出一个屁来的倒霉性格,根本不可能做他说的那什么吊事。我觉得你们离了好些,不是一路人,我现在还这么认为。”
“……我也觉得离了好些。”樊澍反倒笑了,他隔着临时征用做采访间的隔离观察室全透明的玻璃门,看着里面凌衍之坦然端坐的身影。“不然很多事情当局者迷,觉得是理所应当的——关怀是理所应当的,问候是理所应当的,保护也是理所应当的。好像只要加上了一个ALPHA的标签,你就注定天生就该这样,必须强势,必须能够引导别人,必须扛得住,必须是模范标兵,必须要肩负起人类的希望。就像本来明明可以有人和你一起扛,而你却视而不见,把他们当物品和摆设,自动把他从里面去除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