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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番外(66)

作者:叶鼎洛 阅读记录

“她说了什么!”我心里说,听到她那句话的时候的我几乎双足离开了雪地,跳将起来了。但同时我也似乎昏聩了。我不相信会遭逢到这种事情,这事情是这样近乎离奇怪诞而结末又是那样的悲惨,我又像走进了梦境了,我在那模糊中看见头上广漠的灰色的天,地上的炫眼的明亮的雪,我不向前面走也不向后面退,呆立在那里……

但那时候华妈明明白白在我旁边说:

“谁也没有知道,她昨天还是活泼鲜跳的,可是今天死了!……”

“怎么会死了的呢?”

“吃了生鸦片!”

“为什么要寻短见?”

“要账的……而且心里也急……”

当时我虽则和她这样一问一答似的说,事实上我却没有十分听清楚她的话,也不十分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话,在那说不出的模糊而且慌乱之中只有一个较为清晰的思想是想去看一看已经死了的银宝姑娘。

而结末我便看见了,我和华妈一起走到潇湘馆,跑进她房里的时候,我看见一盏点在一个死了的脑袋旁边的豆油灯,它那微微的黄光照出一张挺着四根黑铁柱子的床,帐子是没有了,在那床上白色的被单上面,另有一条白色被单直直地覆着,而这直直地覆着的下面,是一个挺直的人,便是已经死了的银宝姑娘!

虽然事实上她已经死了,我却还在把她当做活的一样看——当时我的心意上十分疑惑,我不相信一个人这样容易死,为什么一个人会死呢?为什么这样就叫做死呢?为什么死和活便竟是这样的不同?——可是她分明已经死了!不会说话而且不会动,她那盖在白被单之下的身体,看来已经比活着时瘦小得多了,她那端正地枕在枕头上被豆油灯照着半个面孔的面孔,比活着时更显苍白了,冰冷了,这才完全像白瓷一样,完全没有表情,完全像一个大理石的雕刻,完全是死了!

在那时候,这么一来已经用不着我去做什么事情了,我也无从去对哪一个人说一两句话了,易庭波是死了!银宝姑娘也死了!结末我又只得从潇湘馆出来了!但当时我心意上只觉得说不出的慌乱,仿佛身体不是我自己似的,要想立刻到青岛去,但又不愿意离开奉天,要想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但又似乎立在南市场那个圈子里比较好一点,一句话说完,我对于我自己也一点没有办法,而且当时心意上又十二分的疑惑起来,正像那一天立在火车站前面时的情形一样,我望着那一切现实的现象,却陷入一种做梦似的发痴似的心境中去了。我那遭逢的一切都是真的吗?不大像!都是假的吗?明明是那样!世界上哪能有这样的事情?而这事情又偏偏来到我的经验中?为什么我在那古老的奉天会认得易庭波那么一个朋友?银宝那么一个妓女?而易庭波和银宝又会那么认真得起来?而忽然又都这样死?我越想越模糊,一会儿以为他们还活着,一会儿以为自己也死了,我对于那看出来的世界是真是假也分辨不清了。同时又好像预先就知道他们有这种结果似的,好像在认识他们之初,便料到有这样的事,好像易庭波那种男子应该死在青岛,银宝那种女子应该死在潇湘馆的一般。那天我整整糊涂了一天,到黄昏时候感到十分疲倦,很早就上了床。不久之后我模模糊糊睡了过去,忽然便梦魇起来,我梦中觉得周身坚硬,不能动转,有一样沉重的东西压着我的喉咙,使我透不出气而近乎闷死,我在窒闷之中挣扎叫喊,但是举不起手,发不出声音,一忽间我又好像蛇也似的挣扎起来,沿着板壁拼命地爬动,正像有一样比无论什么都可怕的恐怖或者是逼迫钳制着我,而我正想用全力挣脱出来似的。我异常地难过,但不久便呻吟地醒过来了。醒过来时便又想起了他们,想起了他们便又想了他们的死,我心里一面为着梦中的恐怖跳动不已,一面说道:“他们死了!他们死了!”同时我又想起一片死的境地,但这又似乎出奇的美丽,似乎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光明可爱,不如说那死的沉寂的世界来得渺远无疆。

……

这段故事写到这里似乎也大可以截止了。自从他们死了之后,在一个月以后的早春时候,我也在那机关里解了职,回到南边来了。在银宝死了之后,我又到潇湘馆去了一次,送她下了棺材,也看见她那棺材从潇湘馆抬出来,抬到南市场后面的一块荒地上去掩埋了,这时候我还记得有一黄土堆在那冰团雪块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至于易庭波当时我虽则起了几次到青岛去的念头,但都因为别的事情打扰,终于没有去得成。我所能够看见他的便是他同我一起照的一个照相,到现在还挂在我这里的墙头上。当我从奉天回南边来,轮船经过青岛的时候,我很想到青岛去看一看情形。但轮船既没有在青岛靠岸,我这志愿也终于成了一种空想。在我想象中,也只有一黄土堆在那没有冰团雪块而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现在我已经在南边了。因为过着一种慌张的糊涂的日子,往往岁月也会忘记的我,仿佛离开那时候已经很远很远了,在一直过到如今的渺茫的时日中,对于他们的怀念有时确也完全忘记,但有时候也终究要怀念起来的。不过也因为时间的磨琢又因为人事的麻烦,对于他们的感情和印象也不免逐渐淡薄,并且模糊,以至于有时候觉得像梦中遇到的一般,又好像完全没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是我的多感的神经在幻想中捏造出来的一般。所以我现在这样记叙起来之后,通篇看自己也觉得这一些经过有点近乎理想,然而不管它是理想是事实,我还是十分怀念的,而且因为这种怀念,也觉得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无可奈何,同时我的精神也总要陷入做着梦的发痴似的状态,这状态或者是一种病的状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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