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60)
当我闻到那阵药味,看到那只炉子,断定银宝姑娘病了时,不知道什么缘故,那前一次来报告她易庭波上了青岛,看见她哭着时的那种在我脑中形成的诸多不祥的幻象,忽又重复在我的脑中出现了,重新说一遍,即是我又生出悲观的预感,想到一种严肃的僵冷的情形,帐子爽的一声拉开,我先看见的是华妈因吃惊而醒来的面孔——我知道她常和银宝抵足而眠的——在另外一头,我才又看见银宝的面孔。
她那种病的面孔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仅仅是一个月光景没有看见她,竟变到那种出乎寻常的样子,她那苍白面孔之上似乎又敷上了一层苍白的粉,冷冷的表情之中似乎又添进了冰冷的感情,两边的面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陷下去了,因而面孔上有了两块黑影,眼睛是变大了,锐利地放出一种骇人的怪异的光,再加上蓬乱的漆黑的头发,憔悴于那枕头与被窝之间时,在那早朝的房中的暗淡的光线中望过去,完全不像活人的面孔,于是我便再次联想到盖在坟墓上的森林,躺在石棺中的死尸,但这又来得出奇的美丽,仿佛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快乐,反不如那死的,寂静的死境来得渺远无疆,我感到那反常的情形了。
然而虽然如此,我认为易庭波的这封信之对于她总是一个好消息,在几句熟识的客气话之后,我便把那封信拿出来,但是不消说我不能够照着那信上的句子念,其中因为要想和上次说的话符合,不能不再添些诳话进去,当时我一面为着那不识字的她心中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苦趣,一面便朝着那封信说起话来,我把易庭波的话改得更热烈,更绵长,结末是一大篇情致缠绵的话,总说一句时,则是易庭波爱她,思念她,不能忘记她,为着她时时要哭!……
这样说着时银宝悄悄听着,不说一句话,顿了好一歇,才说道:
“你今天来得正好,我正要请你替我写封信给他,今天有工夫吗?在这里多坐一会,替我写封信。”
“有的是工夫,我一定替你写。”我说。
华妈早已从床上爬了起来,便也忙着说:“真是的,不认识字的人真吃亏,不会写信的人更吃亏,要不然多么好,便是心上的人儿不在此地,哪怕上他州外县去了,一个礼拜一封信,强如见面的一般。银宝姑娘天天在这里喊着要写信要写信,也没有人给她写,不三不四的人,咱们又不能叫他写,为的是怕他们听了咱们的事情去。老爷今天可来得真巧!一点也不错,早就该写了,你喝茶,我去拿纸墨笔砚来……”说着更忙得什么似的,到外面去拿纸墨笔砚了。
我答应立刻替她写信,于是等华妈把她所谓文房四宝拿了进来之后,我便坐在那张平时用以打牌捧场的红木桌子上像蒙塾先生一般用嘴咬起笔头来。起先我想请她把她的意思完全告诉我之后,自己再去替她造适当的句子,可是后来一想不如照她一句一句说的话写上去,或许会更加真切一点,于是我便请她一边说,我便一边替她写成了这样的一封信:
亲爱的哥哥!(这一个开头是我自己做主替她写上去的)
你寄给我的两封信(一封是十月二十三,一封是今天,十一月二十)都接着了。我没法不叫你到青岛去,我只恨你为什么走的时候不到我这里来走一走。你走了之后,我心里不大好过,你晓得的那个旧病又发了。这里就只有华妈陪陪我,承她的情,把我当做亲生女孩儿看待,我也把她当做亲生娘看待的。近来院子里生意不大好,我呢,你晓得的,生意素来不好的,哪个高兴去看那般鬼脸呢?如果有人跟我说说话儿,心里也还好过点,可是这里没有人跟我说话的,我也懒得跟他们说话,天天闷在房里,也不愿意出条子。除非初一月半烧香,才和华妈出去走走,可是天气这样冷。青岛冷吗?你的身体不好,应该多穿点衣服,有钱,要做一件皮外套,北边比不得南边。我想着,和你一起的时候,就是大家没有钱的时候,说说笑笑也多好。我老是记着,我们一同横在床上的时候,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那是多美呀,那是多好呀,(她说到此地有点害羞了)现在呢,我真恨,为什么你要到青岛去呢?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多么心里不好过,有时想想我真的哭出来了!“我现在对他说,”(她又夹着这一句对我说的话)你倒没有忘记我,可是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日子隔得越多,我想你越想得厉害,像有鬼推着我的灵魂,我做了几个梦都看见你的。想起来真恨,又没有办法,是钱吃住了我们,要不然,我早就跟你出去了,脱离这个火坑,过我们一辈子的日子,现在怕没有希望了吧?可是怎么得了呢!总而言之我是丢不开你的,你别以为当妓女的和别的女子两样,我们一样有良心,我相信你从来没有一句话骗我,我常对你说的话也没有一句是骗你的,就只因为钱吃住了我们,要是哪一天有钱哪一天我出来的时候,无论如何我要找到你的。要是你有钱顶好,要不然请你等着。可是你千万不要到别的地方去逛,我虽则相信你的心肠,不过怕有许多地方要变了你的心,第一还要保重身体,没有病有什么事情不能办呢!……(以下还有些话只好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