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45)
华妈听说我们进来,也举起她那山羊蹄子似的小脚走来了,做出那种和我们前世里就认得似的欢喜哈哈笑道:
“哈哈,叶老爷贵忙哦!燕红姑娘天天惦着你,天天哭着呢!”
“哈哈,难得难得,要是一个客人不来哭一遍,不知道要多少眼泪呢!”我也笑着说。
嫖妓院本是无聊中的有聊,所以许多的消遣还是要自己找出来。这样夹七夹八地谈着,我便叫她们拿大烟家私来,和易庭波躺到床上去烧大烟。约摸是点把钟之后,烧完了大烟,我,易庭波,燕红,华妈,四个人坐在窗口喝着清茶。我看看易庭波,他那种美术家的神气,又从骨髓里懒懒地露出来了,一句话也不说,似乎在领会着什么东西。
“燕红。”我说,“这位易老爷是一位画家,他能够照着你们的面孔,画出比你们还要漂亮的面孔来的,你要他替你画一个像吗?”
“真的吗?可是我的面孔不漂亮,不配画的。”
“你们还不知道呢,易老爷这样一个能耐的人,到如今还没有找到一个太太呢;天天闷坐在家里。我说:‘这里有许多姑娘,何不去挑选一个,’所以他今天才同我来了。燕红,你有没有要好的姊妹,漂亮点儿的,替易老爷保个媒吧。”
“有是有的,可是漂亮我可不敢说,易老爷喜欢不喜欢也不敢包的。”
“不要紧不要紧,你自己这样漂亮,保的媒决不会错的。”
这样燕红就走出去了。不一刻工夫,她领了一个姑娘进来,道:
“这是银宝姑娘,易老爷自己看吧,中意不中意?”
那个银宝姑娘立在她的后面。正像自己是一种货色,尚没有知道主顾中意不中意的时候,带着点羞涩的恐慌。我看着那个姑娘,微微地吃了一惊。我这吃惊也不是为了她的好看,实在说这银宝姑娘并没有了不得的相貌,不过令我奇怪的是她身上不知何故带着一股冷气,这冷气非但为一般妓女所没有,就是普通的女子也不容易有的,那种使人看了微微不安而竟有点不敢和她亲昵的冷气,我没有方法可以把她描写出来,如果马虎一点来说,那么大概就是从前人所说的“冷若冰霜”的情形吧。
一面我是这样看,心里却不知道易庭波中意不中意。不过我的脾气最怕使人家心里不安,另外一方面,也深知易庭波很有些和我相同的地方,所以便自己做了主,说道:
“好,银宝姑娘好极了,伺候这位易老爷,燕红,叫他们拿碟子来吧。”
茶壶拿了一碟瓜子进来之后,于是乎就算招待银宝姑娘了。
房里新添了一个姑娘,谈话的方向又多了一点。不过从那谈话上着眼,我知道银宝不但身貌上有点冷气,谈话也是冷冰冰的,她的招待更比燕红不如了。那情形,不单她自身来得沉郁,并且会灭杀别人的兴致,极像一块冰,放到房里来之后,骤然使人减少心里的热度似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的个性是不能动摇的。同时我们又不能相当财帛去买她们的欢心,又有什么方法去使她们快活起来呢?所以我们也只好强作欢笑,坐到差不多的时候出来了。
第24章 双影(2)
二
我和易庭波的交情一天深似一天,深得几乎成为知己了。于是我看出他的外表虽则常常沉默,性格实在活泼诙谐的,不过同时我总断定他的心上曾经一定受过什么创伤,所以有时他那活泼中带着倔强,诙谐中常常隐藏着讽刺的。自从那晚上回来之后,我常常和他谈着一些荒唐的事情,由别的事情讲到恋爱的事情,由妓女的研究谈到一般女子的研究,于是便常常讨论到男女问题了。在这种种话头上,我看出他常常轻蔑女性,咒骂女性,凡是提起女子时,他就发了些不近人情的怪议论,这种议论假使被女性听到实在是承受不住的。然而我又看出他那种轻蔑和咒骂与其说是真的看不起女性,毋宁说是一种变态的怨恨,是因为得不到女性的爱而生出来的一种反动罢了。
我和他到潇湘馆去的一晚天气还寒冷得很,但是过了一个礼拜,大约已经是二月底了,那气候忽然和暖了一点。有一晚是他到我那里来,又照常提到妓院去的事情,并且他又特别提出潇湘馆。老实说,有燕红那种姑娘的潇湘馆,我真不大愿意去,就是那银宝,虽则头一天看见她时我心里在勉强恭维她是“冷若冰霜”,可是我并没有看见她的“艳如桃李”,所以对于她的印象却是很坏的。不过易庭波既然那样发起,这个无可无不可的我,便照样和他去了。
然而这一次却是奇怪得很,仿佛许多事情真是鬼似的,我对于那银宝姑娘的感觉忽然像心里闪出金星来似的觉得她好起来了。第一是她那瘦削的身材在我眼中表现出花枝似的苗条,她那带病的面孔表现出月光似的苍白,她那剪短而虬曲的头发,令我联想到南画里的泼墨……总之她身上无论哪一样东西,围凑起来令我去想到大理石的雕刻,我简直把她当做了一件美品,说明白一点,那一次我是一味在她那冰的里面寻出许多不快意,这一次却拼命在这不快意中寻求出快感来了。甚而至于我对于易庭波也起了一点嫉妒的意思,我想是什么鬼令我叫他招呼她的呢?如果她不是他的姑娘时,那我不好把燕红丢掉,重新去招呼银宝姑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