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130)
他们正立在一排常青树的旁边,这时候,小姑母听得那边有人说话,她望过去,看见一丛柳叶之后,立着校长先生和音乐教员。
——尽可以叫别人替他代课,传染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他既不能进医院,可以把他送回去……听得校长先生说。
——……音乐教员不知道说了什么话,但是那神气似乎很漠然,他现在像除掉自己的事以外再不管别的事情了。
“你听,他们也正说着这事呢,可是我真不知道,这里的人简直都来得这样市侩气,没有一个人肯体谅别人的苦痛的,而校长先生尤其……”小姑母回过头来说,她气愤得要红起面孔来了。
其实君达先生的害病已经成了常事,可是这一次,经那校医先生说是有传染性的厉害的时疫病,所以校长先生为着公共卫生起见,决计要把君达搬到校外去。这事情,几天以来就传遍了全校。有些人,不知道根据什么学理,早就说君达的病迟早总有那么一天的,自从看见他脖子上绷着白带以来,似乎就看见了棺材了。
君达先生这时候依然躺在床上,他的病势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厉害,可是浑身的抽搐显见得从前没有发现过,而且虚汗的流出更把他的身体弄得瘫痪了。他的说话虽则是来得那样消极而且达观,但是在这虚弱的情形中他只觉得有点畏惧。他的眼睛失了平常的神气,茫然朝天花板望着,那几块灰扑扑的天花板来得这样的简单,却偏能够显出许多的纹路引起他的回忆来。在这几年来的回忆中凡是从前觉得荣耀的现在都觉得黯淡,而那早先的贫穷时代的经验,却深深地涌上心头。他十分爱慕那清贫的日子,心身统一的健康时期,希冀能够恢复从前的心情。然而那平稳的心情是再也不能来的了。他心里只有一种焦躁的愤怒,好像和一种什么东西结了不解之仇而终究无从报复似的。这时候天气已带了些夏初的郁热,在此阴湿的空气中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飞出一个长脚蚊子来,在他的耳边嘤嘤叫。他对于这蚊子也恼恨得非凡,便趁它停在墙壁上的时候,尽平生之力一掌拍去。
当这时候秋香从外面进来,她坐下刚才小姑母坐着的椅子。
“现在身上没有什么难过吗?”她说。
“我最恨这种天气,尤其是生病的时候,真的碰不到好运气的,遇到我生病,天也要下雨了。”他恨恨地说。
“哪有这样巧的事,这是你自己心里不大舒服罢了,在这里养病本来不大合宜,明天我替你叫部车子,和你一起回家去住几天。”她说。
“我宁可死在外边,决不要死在家里!”君达仍然恨恨地说。
“这是什么话呀!……”秋香说,有一滴眼泪快要从睫毛上滚下来了。
小姑母呢,这时候还立在花园里,她心里潜伏着无底的悲哀,又是一腔无穷的怨恨,她这聪明人现在似乎有点痴呆了,既不到君达的房里来,也不想回自己的房里去,似乎顶着那一块青天,踏着这一片平地,就可以完结她的一生似的,许久许久立在那长青树的下面,耳朵里有时候却听见一派钢琴的声音又起于园角,这是何梦飞敷衍了一番校长先生之后,又去玩弄他那高深的乐器了。
“哭什么?不过生几天病罢了……”君达忽然微微笑着,从被头里伸出一个白蜡的胳膊,去摸秋香的手。
“何尝哭,不过你总得耐心些,我看你近来心地真个变了!”秋香说。
“耐心吗?我一直耐心到今天了,从小时候便耐心起的,可是现在就是这样!”
“你的境遇现在还不算得坏,只要心里放宽些身体强健起来,一切的痛苦全去了。”
“可是我疲倦得很,便是不闹病,也受不了那疲倦的磨折!”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正是四月间的气候,微带潮湿的空中有些小昆虫在那里飞舞,季节已靠近夏季了。花园中,这时候正是许多学生散步的时候。但是章太太,坐在自己的房里,只手支颐痴痴地朝那天际望着,空中一大块暗色的层云从最高处深深垂下,但一排房子的后面却露出一条耀目之光。这是太阳犹不甘心落下,还拖着她的尾巴。似乎白天正和黑夜交战,而晚风便从西边吹来,树木唿哨地摇动着,助长了它们的威风。
没有多少时候,她看见秋香在花园中经过,走出校门去了。
第57章 未亡人(25)
二十八
由不得病人自己做主,另外一个日子,一部车子便把君达拖到了家里。那颓败的古屋好像早已得了这个消息,用一种伤感的颜色把这小主人接了进去。
没有他自己的床铺,便睡在母亲的床上。这母亲的床他足足有二十年没有睡过了。如果没有病,这种老式的床铺,带有许多陈腐气味的床铺他是不愿意睡的,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一层,并且无力支持,一切都让他们安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