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13)
她们绕过共和厅,上了楼,他在楼梯脚下稍些顿一顿,也上楼去。
共和厅的上面,有一个亭子,在这亭子中可以望见大世界的全景,在夏间,这亭子一带摆满了茶台,许多游客挤在这里乘凉,现在一到冬天,那些台子椅子都堆在一只角落里,光剩着一张散着香烟头橘子皮的空地,只让西北风在这里过往,人是不大来的了。
他们上了楼,正来到这个地方,就不期然地都立定了,三个人立成了一个三角形,一闪间大家的眼睛都触了一触,她望望娘姨,娘姨望望他,他又望望她……但是他要想把这种滋味延长一下,还不十分睬她们,故意走到那亭子里去,坐在那里装做看别处,只在眼稍头打探她们来也不来。
这于她们怎么办呢,自然是走过去了,不过将到那一条长廊转角之处,她们又极留恋地转过头来望……来不来啦?……
第6章 大庆里之一夜(2)
他在这时候,立起来做着整一整大衣的领子……来的……走下亭子去。
敏锐的她们,当然领会了他的意思,就扶着栏杆望着楼底下的人物似的,这是取了一个守候的势头,只等他来攻袭。他也就在相当的距离和她们一样去扶着栏杆望着底下,但是为谨慎起见,又故意放刁,还是不开口。
这样的三个人在沉默中又停了一会,更上了一层楼,三层楼的风格外冷,除开他们三个外,没有四个人上来。
她们首先开口了:
“盯来盯去做什么啦?去不去啦?不去莫让我们去吊膀子。”
“膀子么大家吊吊呀,你吊你的,我吊我的。”
他的回答顽皮极了。
“真的,去不去啦?不要担搁我们,苦来些个!”
她们碰到这个刁钻古怪流氓般的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老老实实的哀求他。
“要什么紧,时光还早呢,且坐下来谈谈呢。”
“这样大的风,你吃饱了老酒倒不冷,不替别人想想。”
他不容分说,一手拉住一个,在身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左手拉着她,右手拉着娘姨…这滑腻的手……
“几点钟了?”
“十点多钟了……”
“讲讲价钱看。”
“打茶围是打茶围的价钱,过夜是过夜的价钱,天冷哩,快些走吧……”
他们走出大世界喊两辆车子——她们两个坐一辆,他坐一辆——娘姨对那车夫咕噜了一声,车夫就把两杆子抬起来,车夫是明白的,接到了这样的客,格外跑得飞快。他以为她们的巢窟在云南路二马路一带,但是车子却向西藏路、南京路一带斜过去。他坐在后面车上,望见前面车上两个女子的头,心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只觉得新奇,也无所谓快乐,也无所谓悲哀,只是头脑昏沉沉,看见道路上的人一个一个人抹过去自己在心里说:“书籍横陈的房子啊,今天要和你暂时分别一晚了。”
车子从一条门口摆着极体面的水果摊子的弄堂里穿进去,不久就到了她们的门口。
那种地方是没有什么厅堂客堂的,上楼就房里请坐,他掀开门帘走进去,就见了一张铜床。几面大镜子,几张大理石面子的木器,洁白的帐子和被单,高高叠起的湖绉被头,梳妆台,化妆品,月份牌,痰盂,茶具……都在一盏五十枝光的电灯底下灿然发光,还有一阵消魂摄魄的香气。
他在床上坐下之后,面前就来了一杯热茶。她像一只小雀儿一样,扑在他的身上,“不要回去了……啊,……啊……”发疯似的撒起娇来。“好。”他被她一推倒在床上,底下的钢丝把他弹上几弹,他像一跤跌落在云雾里。
“我要吃橘子哩。”
她又撒娇起来说。
“天冷哩,吃别样吧!”
“啊,啊,我要吃哩……”
“好,”他就摸出来钱来,不多久,面前又来了一大盆大蜜橘,她就像小孩子一样跳下来抢着剥,剥得很精致的,自己吃几瓢,几瓢塞到他嘴里去。
“你姓什么?”她问。
“我姓别。”他不说姓易。
“不是的,骗人……”她听这个别字不像姓,并且上海话里面这个字常常用在坏处的,所以不相信。
“是卞呀,天晓得的。”
“噢噢,姓卞,姓卞……”
“你姓什么?”他问。
“我姓金。”
他知道她姓金,叫老五,是苏州人,但是苏州话说得不大像。这也怪不得,她们无论哪里人总自称苏州人的。
“为什么吃酒呀?吃得这样多,”她好像劝告的样子。
他听了这种话,这种声音,这种慈爱的声音,除开他的母亲以外,他毕生没有听见过,他的心里惨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