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虞(4)
明笙感觉到自己快醒了,他能感知到身旁是温暖的篝火,也能闻到野菜在锅里熬出来的芳香,甚至能感觉到旁边有个陌生人,可他就是睁不开眼,直到一股土腥味越来越接近鼻腔,甚至被人强硬灌进嘴里,他才终于狂咳着醒过来,甫一醒来顾及不得自己胸腔的剧痛便撇开头没好气开口问:“什么味?”
转头看见一个约莫而立之年的男子一边半扶着自己一边侧着身子偷偷憋笑,手里勺着的黑乎乎的东西都落在了自己的前襟上。他顾不得嫌弃,突然想起什么在旁边摸索,扯动了胸前的伤口,疼得缩了起来。
“你伤得厉害,可别乱动。”男人终于转过头来,还算俊朗的一张脸,被下巴底下没有收拾干净的胡茬毁了一半,一身落拓,满襟风尘,眼睛里有明笙这个年纪所读不懂的深邃,明笙知道,这样的人泰半是江湖里的漂泊客,可他跟那些人又不一样,他身上像是有一层隐隐约约的雾气,集合了所有漂泊浪子的特点,却又谁都不像,鲜明独立得像是覆盖着山岚的险峰,雾气的背后又隐隐给他一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那人的嗓音有些不自然的沙哑:“小道……小……小公子,你失血过多,这是我亲自挖来的野山参,补血着呢。”没等明笙问话,那人又道:“我叫尚昀,昨夜擒商行云那贼时镇守坤位,离公子最近,之后来的那人内力强悍,硬碰不得,我便带公子逃了。”
商行云说着早就想好的说辞,搅弄手里的山参汤:“可趁热喝吧,凉了怕是更难下咽了。”
明笙仍旧是那副没什么神情的面容,却少了那份凌冽的杀气,除却了莲花冠,少了高高在上的疏离感,披着头发,就跟个怪脾气的寻常少年一样乖乖坐在茅草堆上接过商行云手里的汤,低声念叨了一句:“他不是贼。”
声音虽然小,商行云却听得清楚,他压下内心的惊奇又试探道:“小公子是在说商行云么?他受了内伤,弃了不虞便跑了,现下怕是九死一生。”将不虞剑放到他身边,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的动作,说到九死一生时见少年骤然抓紧了自己本就残损的衣摆,他心里有事,不敢抬头看人,商行云便看着他头顶的发旋温和道:“小公子有心事?若不妨事,不若说与我听听?”
小道士试探着抬起头,商行云便与他对视,少年仍是没什么情绪的眉眼,昨夜看来尽是冷冽,现下却觉得温润,带着不识尘世的干净:“我久住青崖观,原不是什么小公子,俗家名唤谢兰庭,也已许久不曾用过了,尚大哥无需见外……只是……你当真亲眼所见商行云重伤而逃吗?他……”
商行云听他说名字的时候心神一动,他突然明白之前对这小道士若有若无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也明白为何他处处对自己留情,一句话穿透过凄风苦雨的记忆,被淹没在脑海的角落里直到今日才被重新翻出来——鲜活至此,昔日白衣负剑的商小郎君笑意爽朗:“你叫谢兰庭?可真是个好名字,都道谢玄是谢家那庭中宝树,你便是那庭中幽兰吧?”
一别十三载,商行云内心感慨,你都这么大了。
可他缄默如山,这话本该是那个骄阳一样的白衣白马少年同他感慨,如今的血手郎君只能以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方式与他重逢了。
谢兰庭见他半晌没反应,微微蹙眉便要爬起来,没留心扯动了伤口又缩着身子躺了回去。商行云竟没想到之前看着跟座玉像雕起来似的冰冷道士竟这般怕疼,大概之前也是青崖观里千娇百宠长起来的,商行云没管住自己又调侃了句:“小小年纪进什么道观,混什么江湖,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还没说完便滞了一瞬,看着谢兰庭欲扯开话题,却见少年也呆了一刹,喃喃道:“好人家的父母谁舍得将孩子送去那清苦之地,不过是乱世飘蓬,身不由己罢了。是他救了我……又引我入三清座下……我师兄也说过,白衣负剑,我越来越像他了,可是他却……”
他却杀孽满身,罪无可赎了。
商行云想着,记忆又回到了他都记不清的十三年前。
连连荒年,他出武林盟赈灾的任务来到岭南道,只见饿殍满地,百姓积骨为薪,易子而食不是夸张,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发完粮食后他随手掀开冷灶上的一个笼屉,却被震惊得连退几步,里面竟卧着一个四五岁孩子!
小孩见他震惊的模样,竟然被他逗笑,眯着眼睛咯咯笑出声来。商行云强行稳定心神,问他:“小孩,你为什么躲在这里?你爹娘呢?”
他将小孩抱出来,小孩用软和的小手攀着他给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我叫谢兰庭,爹是住在村西头的谢秀才,已经饿死了,娘也活不下去了,把我给了这家换肉吃。”一边奶声奶气说着一边咯咯地笑。养尊处优初出江湖的商小郎君从来没见过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抱着小孩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只听小孩又说:“大哥哥,活着好辛苦啊,还要挨饿,还要被丢掉,你干嘛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