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业合集(2)
风信子已经剪去残花了,一剪刀下去,风信子为什么不哭呢?朱颇,朱颇,不要走,你不能上那班飞机!朱颇,朱颇,为什么不回来呢?太平洋波涛汹涌的洋流摧枯拉朽地奔向她,折断她的骨头,撕裂她的肌理,万千浩瀚的巨响就在这一刻音销声灭。
她不能再听见什么。她想起这是她死的时候。一个莫明其妙的春天的夜里,她收拾完风信子的残花,踩着凳子拉掉电闸。黑暗幕布一样向她合拢,这些细碎的记忆高高低低地俯视她。她浑身都缩成一个脏器那么大小,风声和鸟叫,窗外的车辆行驶的声音,天花板上传来的钢筋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的人语,全部变成是阴狠的低咒了,它们纠缠着最终变成恐怖的扭曲的样子,它们像是蛇的信子猛虎的獠牙,居然旋转着缠住她的脖子,她眼前红红白白、灰灰暗暗,每个毛孔争先恐后排出冰冷的汗液仿佛是滚烫的泪水。她说不出什么了。她想起这是她死的时候。一个浑浑噩噩的春天的夜里,她在吊扇上挂上一根麻绳。
她感到一个固体似的东西从肺部开始在迅速长大。她的眼前渐渐朦胧了。猪用坚硬的头骨砸碎栅栏逃跑,野草锯它夜风围它,它渐渐忘乎所以飘飘然地像一只气球,乘着夜色如同在水波上滑行,从未好好用过的蹄子轻捷灵敏,每一脚都踩碎她的一颗肺泡,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她的肺部的空气将猪送上九天,那山一样大的猪遮蔽了来自神佛的爱拂,粉色的皮肉与铁青的云彩暧昧地凝结起来,猪就渐渐散开成了隆隆的雨云。要往哪里跑!根本跑不掉!
她急促地挣扎起来。更多细枝末节的小事飞快地在她眼前闪过又飞快地消失不见,但是无论是锈迹斑斑腐臭漫漫的过去还是阴暗恐怖百无聊赖的未来,她全部都抓不住了,她只能抓住一根长满牙齿的脐带。这就是她的死的现在,气和血都鼓胀着要炸开来,要顺着这条脐带离开,大脑要离开躯壳,眼珠要离开眼眶,牙齿要离开嘴唇,浑身的粘膜也要变成一朵朵雨云从她的毛孔中逃窜,她珍贵的一切不约而同地要抛弃她离开,也要搭一班即刻爆炸的飞机永永远远地离开她。
天啊,这就是死吗?朱颇,这就是死吗?她一下子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全世界的肮脏的尘埃都纤毫毕现,密密麻麻的虫螨恭恭敬敬地哀悼,又一下她却变得无限无限的大,一块发糕一样热腾腾地舒展开来,直到抵着洁净的宇宙,那奇诡瑰丽的波澜壮阔的星群散发着温和的热量和光亮。这就是死吗?她变成了一簇烟火。这就是死吗?她变成了极点永不融化的冰山。在这个死亡的时候,她又被生的强烈的痛楚笼罩,那粗糙的生命的绳索就握在她的手里,一条长满牙齿的脐带,带着她向上、向上,如此的痛苦,这样没有尊严,比一只回到屠宰场的猪还要滑稽,是废弃的包装纸纠缠着手掌不愿意离开的狼狈。在死的时候生命才追悔莫及地原形毕露,把痛苦的本质袒露,这就是生,她手里握着这样的生命的把柄。那生命的把柄明明深深扎进肉里,却渐渐从手里滑出去,这就是死吗?
她剧烈地摇晃,她知道自己立刻就会死去,这时候,她的爱人、朋友、家人都露出她见过的最好的样子,亲切地动作着。她徒劳地大喊着渴切地想要证明:我在想你们!我在想我的爱人,想她所有的妩媚与痴缠,我在想!我在想我的朋友,她没有污垢的面容和友谊,我在想!我想生我的母亲,拉着我的衣角求我抱抱他的弟弟,想到父亲,我原谅一切!我原谅一切因为我想被一切原谅!救救我!不要责备我!
亲人们亲切地动作着,想要解救她的痛苦,于是脐带不能再咬住她,她轻飘飘地将要沉落,向下、向下。她感受到了巨大的接纳和安抚。这就是死啊。她却还是挣扎着,她想我可以被原谅了吗?嫉妒爱人的我、看轻朋友的我、憎恨亲人的我?为什么要接纳这样的我?不、不,不要让一切结束,她挣扎着,她死死咬住生命的把柄。不是此刻,不是这样!从未出现的一种情绪拽着她的头发将她向上拉。她看见朱颇在等她。对不起、对不起。她挣扎着,说不出理由,竭力去直视崭新的那股蛮力,她立刻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的恐惧和怯懦。
很痛吧?不放手吗?
她挣扎着。我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的!痛苦万分的时刻,这就是生啊。她的双手与绳索搏斗,她在向下也在向上,她飘浮在这个时刻里,一具没有剧本的木偶一样挣扎。朱颇按在她胸前的手掌,在她眼里飞快地炸裂成一滩血肉,她无声地尖叫,恐惧的空气牢牢地拎住她,亲人们变成恐怖的一堆血肉,这千钧的好意,这磨人的温柔,她像陷入流沙动弹不得。她无声地尖叫,想要哭喊,她记起自己早就失去这个能力,但是她终于哭喊起来,胃袋痉挛、胃壁挤压,绝望的哭喊的声音,这久违的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