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妈是个好女人。比如她坚持要给余周周做早饭。她可以用油条糊弄余乔,却不可以用它来对付周周。有时候“一视同仁”往往不是个褒义词。余周周知道,一股仗义和热情让大舅把自己接进门,然而热情耗尽的时候,她的存在就是生活上的慢性折磨。比如,每一个早晨的早起。
更痛苦的是,大舅妈做的饭菜很难吃。
而余周周不好意思剩饭。
“我可不可以每天早上吃面包喝牛奶?”
“那怎么行?那东西当零食还差不多,不好好吃饭的话上课哪来的精神头啊?”大舅妈的嗓门很大,眼睛瞪起来有些怕人。
“可是面包片比馒头营养,牛奶钙质高……”余周周想了想,“对长身体有好处。”
“可是,没有这么办的,”舅妈迟疑了一下,“像什么话。”
有时候像不像话比营养要重要,然而舅妈的举动可以理解。余周周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脚趾头,努力地让自己说话的方式既有说服力又不强硬。
“我以前一直是这样吃早饭的,我喜欢吃面包,妈妈也一直让我这么吃早饭,都习惯了。”
舅妈愣了一下。
“那好,好……但是我必须早上起来给你煎荷包蛋,热牛奶。”
“我喜欢凉牛奶,我讨厌鸡蛋。”余周周低下头,声音有些冷。
“不行!就按我说的做吧。”
一阵沉默,“好吧,大舅妈,每天早上辛苦你了。”
她能看到听到这句话之后大舅妈眼睛里面闪过的光,和当初把自己接进家门的时候一样复杂,那种夹杂在热情和疼惜中间隐隐的不安忧虑。
也许是因为眼前这个表情淡漠的孩子从来没有让自己觉得亲近可爱过。余周周有时候会听到大舅妈压低嗓门问大舅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随她去吧。”大舅永远只是啜着茶水,盯着电视,轻描淡写的一句。
余周周终究还是个乖巧的孩子,偶尔意见不和的时候,也不会有争执,她要求的并不多,也不曾任性。只不过热牛奶的香气让她想呕吐,荷包蛋她也只是吃蛋清。
“不好吃?”
“不是,我从来都不吃蛋黄。”还是一句没有表情的话。
余周周记得舅妈脸上有点受伤了的表情,忽然有些心疼,可是仍然憋住了一脸的冷漠。
她已经记不清舅妈到底坚持了几天的荷包蛋和热牛奶,只是有一天早上起来看见安静的厨房里摆着面包片和独立包装的奶酪。周周坐下来,慢慢地吃,好像这一场景已经持续了多年。
其实她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表现才能成为惹人喜爱的女孩子——她曾经一直是这样,纯天然。
“陈桉,我始终相信,真正的亲密不是慈爱地拥抱和相视微笑,不是撒娇和宠溺,而是不客套,是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地提出要求,是大声说‘妈妈给我买电脑吧’‘那条裙子真丑不要买’,是被赶下楼去吃油条和剩饭,甚至是争吵和吼叫,丝毫不在乎关系破裂也不在乎破坏表面的和谐……所以我知道,一旦假惺惺的亲切氛围营造起来,我和舅舅舅妈都会很不自由。你能明白吧,所有人都为了摆脱尴尬和冷漠而把感情大火加温,矫枉过正。但是,总有一天,还是会因为某些事扯破彼此之间和和美美的面皮。”
余周周重新开始给陈桉写信,只是她有了更快捷的途径。短信是可以即时送达的,陈桉不必再因为信件的延迟而阅读几天前甚至一个月前的余周周,然而,余周周却再也找不到笔尖在信纸上沙沙作响带来的内心的安定。
其实,余周周对舅妈撒谎了。她小的时候是没有福分吃到奶酪和面包片的,而等到长大了,生活稳定了,妈妈也常常没时间给她做早饭,豆浆油条才是常事。那些关于营养和习惯的一切,只是为了说服舅妈胡诌的。
甚至,是为了圆一个小小的心愿。余周周只记得四五岁时候开始,妈妈为人做推拿按摩,作息很不稳定,错过了饭点就会随手掏出一块钱两块钱让她去食杂店买些东西吃。
周周,去买面包吃吧。
只是不可以买口红糖。
奔奔他们总是很羡慕余周周,她是食杂店的常客。然而余周周羡慕的是电视上那些香港人和外国人,坐在长长的餐桌旁,喝牛奶,吃烤土司。甚至在大家玩过家家的时候都用湿润的建筑用沙子做包子饺子的时候,她就开始蹲在一旁埋头研究如何做方形面包片。
不过,生活变好了之后,她反而忘记向妈妈提出这个要求了。也许是因为物质和精神都不再短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