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嘉截住我的话:“放心,一切我都安排妥当了。她这几天都陪在母后身边,暂时不会到这里来。”
我想起身,可是手肘刚一用力,胸口撕裂一般地疼。从嘉问我怎么了,我只说没事,慌张地摇头。但伤口就像解除了先前的麻木,重新活跃起来。血渍慢慢地穿透衣衫,从嘉的表情从忧虑变成了惊恐。他张皇焦躁地命人传御医前来,并且坚持要看我的伤口。
我平躺着,从嘉解开我的衣衫。那一刻应有的羞赧或尴尬,我们都找不到了。两个人红着眼死死地望住对方,物是,人非,只剩下痛恨和悲悯,痛恨这些年的苦难,悲悯人事的沧桑。他的泪就一颗一颗砸在我的胸口上,融进血渍里。他不断地说霓裳对不起霓裳对不起,他说:“若早知以后的路会是这样,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宠你,我宁可你只是最不起眼的舞娘,只要你安然无恙,我宁可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宁可不要你做我的霓裳……”
门忽然开了。太医没有经过通传便很贸然地闯进来。因为他几乎是被人踢进门的,在他的身边,我看到一脸倦容的弘冀。
我和从嘉僵在那里。
后周显德六年,即公元959年。
唐太傅兼中书令楚公宋齐丘至九华山,唐主命锁其第,穴墙给饮食。齐丘叹曰:“吾昔献谋幽让皇帝族于泰州,宜其及此!”乃缢而死。谥曰丑缪。
翰林学士常梦锡与冯延己、魏岑之徒日有争论。久之,罢宣政院,梦锡郁郁不得志,不复预事,纵酒成疾而卒。
弘冀不会听取我的任何一句辩解,或者说,他即使知道我与从嘉的清白,但也要耿耿于怀。晚上,他只是细细地亲吻我身体的每一处,然后躺在我身边安静地睡去。果真应了太子妃的那句话,他不要我了。
那段时间我常听说弘冀百般刁难一干与他意见相左的大臣,从嘉也在其中。没多久,宫外传来宋齐丘的死讯,弘冀大为光火,他说若不是从嘉进言,他也不至于失掉一个帮手。他捏着我的下巴,眼神凌厉得像射出冰冻的寒箭:“你的从嘉,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连父皇都被他蒙蔽,遇事总要探探他的意见,他就这样一步一步蚕食着我的羽翼,总有一天,他会将我也吞了。”
我揶揄地笑:“从嘉宅心仁厚,一心只为百姓的安乐着想,这正是国主欣赏他的地方。至于宋齐丘是怎样的人,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弘冀冷笑,话语间暗藏杀机:“一个优柔寡断,一个怀有妇人之仁,凭什么享用这大好的江山!倒不如让他们终日吟诗作对,落得清闲,窅娘,你说呢?”
我打了个颤:“这江山早晚是你的。”
“可我的耐心正在一点一点消散,再等下去,他说不定连龙椅都送给柴荣了。”弘冀吻着我,一边幽幽地说:“在此之前我以为我最大的敌人是你的从嘉,可事到如今我才明白,我父皇才是我的心头患。窅娘,窅娘你明白吗?”
因他这一席话,我噩梦连连。
没多久,翰林学士常梦锡纵酒成疾而卒,国主悲恸。随即,在常梦锡弥留之时救治他的那位太医也辞官还乡。宫里谣言四起,人人心中都对常梦锡的死持有怀疑。但谁都没有看见弘冀将一箱黄金交给太医的时候,两个人脸上诡异的笑容。
彼时,我在门外,于缝隙中感受到一股阴森邪秽之气。
我将毒药投在酒壶中,用文火,与醇香的佳酿一起,慢慢地温。月色轻柔,我在黄金打造的莲台上翩然起舞,我的脚生来就很小,只有三寸,那样的莲台,她人是根本无法站立的。
有烟花破空而起,照亮这座略显消瘦的皇城。
果真是盛宴一场好殉葬。
我听说今天是蔷的生日。从嘉呵,我想他必定陪在她身边,言笑宴宴,我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能见到了。惋惜之余我看到弘冀的脸,带着享受的满足的笑意,望着我,斟酒的姿势很像当年的从嘉。
舞罢,我走到弘冀身边,将那壶有毒的酒倒了满杯,他一杯,我一杯,我们同时引颈,慷慨而尽。我以为我必须这样做,才能令弘冀放低对我的戒心。
可是,弘冀说我错了。毒性开始发作的时候,他脸上的肌肉阵阵抽搐,他颤抖着手指指向我,他说:“你与我同饮,是因为你觉得这样做有愧于我。是因为,你爱上了我。”
我佯做得意地笑。可笑容那样牵强,对他的反驳显得虚弱无力。那就话就像狰狞的野兽,盘绕在我的身体里。
“你,爱,上,我,了。”
我不愿追究这个问题,是因为我不愿承认什么。我想我是曾经很爱很爱从嘉并且应该此生不渝地爱下去,对弘冀我应该敌视并且厌恶,爱上他我会痛恨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