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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心者(39)


在整个交接过程中,傅维忍年轻的儿子都表现得相当克制。他仔细看过每一份法律文书,遇到不太明白的术语会礼貌地向陆宁海提问,但并没有对其中的任何条款提出异议,也没有过多地纠结于遗产分割方面的细节,然后平静地在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在做这些事情的同时,他甚至没有忽略陆宁海端起茶杯喝水时短暂的迟疑——客人一到,老园丁就沏好了热茶,但是天气冷,水也凉得快,陆宁海胃不好,冰凉的茶水让他本能地抗拒,只不过出于礼貌,送到嘴边多少也得抿一口。
年轻人当下就亲手给陆宁海重沏了一杯,陆宁海掀开杯盖,见茶色深黄,上好的贡眉茶香和着热气扑面而来,这让他又惊又喜。他的家乡盛产此茶,只是当地人多爱铁观音和白毫,竟不知道眼前年纪轻轻的少年人如何会知他喜好。他虽然替傅家工作多年,但雇主说白了只有郑太太一人,与这个留在内地祖宅的孤儿联系很少,莫非对方是从他谈吐间偶尔流露出来的乡音猜出了端倪?若真是这样,不可谓不观察入微,洞若明镜。
正事办完,茶却才喝了一半。陆宁海没有像往常那样急着离开,反而坐下来边品茶,边和年轻人寒暄了一阵。傅维忍的儿子在样貌上与其父并不太相似,或许他长得更像母亲。陆宁海了解傅家,自然也听闻过关于他母亲的流言,小心地避而不谈。
短暂的接触下来,陆宁海觉得这孩子虽然样貌和性格都和傅维忍大不一样,却反而更像他心里所认可的傅家人的样子:思维敏捷却不急不躁,谈吐有物而毫不张扬,心思谨慎但言行利落。明眼人都能看出他自小被留在这老宅子里孤零零地长大,难免有不少委屈,陆宁海又可以说是大马那边的传话人,但他只字未提自己的苦处,反而配合着陆宁海的兴趣聊起了书法和绘画,投其所好,又适可而止,待人接物只让人觉得无比妥帖,就势而为毫无奉承之感。两人相谈甚欢。陆宁海告辞前,因为之前聊到了本地出产的好笔墨,年轻人还让老崔去书房拿了一方古砚,笑说自己不擅长书法,这东西虽不算好,但总算找到了合适的主人。
陆宁海知道傅家三房外迁时,最值钱的好东西都带走了,这老宅后来又遭了不知多少次搜刮,就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剩下的傍身之物已然不多。以对方的心胸眼界,拿得出手的必定不是什么“不算好”的东西,可别人态度恳切,他若拒绝反显矫情,心里又实在是喜欢,却之不恭,便唯有笑纳。道别之后,陆宁海回望了一眼荒凉得不成样子的傅家祖宅,又低头翻看刚才签好的一叠文书,落款处的签名是:傅镜殊。
以郑太太那边的态度,估计不打算过多地参与这个年轻人今后的人生。陆宁海也不知道自己日后是否还会与这个叫傅镜殊的傅家第四代再打交道,作为局外人,他只觉得有一处最耐人寻味——傅镜殊是傅传声私生子的后代,与郑太太毫无血缘关系,但是依照他接触过的所有傅家人来说,傅镜殊和郑太太在某种程度上最为相像。
离开了傅家园,陆宁海的工作并未完结。多年来大马的傅家一直是岛上圣恩孤儿院最大的非官方捐资人之一,作为傅家的代理人,把傅家的心意和资助款送到孤儿院也是陆宁海此行的目的之一。
圣恩孤儿院的迎宾架势远比傅家园要热烈得多,院长和嬷嬷们提前接到通知,早早地让孩子们排成整齐的队伍夹道欢迎金主的到来。陆宁海在院长的引导下,穿过孤儿们欢呼鼓掌的阵营,心中细微的不适应感很轻易就被荣耀感所取代。虽然他只是个代理人,并非真正的捐资者,享受这样的待遇有“狐假虎威”之嫌,但是看着那一张张被冻得通红的脸蛋和小小的身板,想到他们的生活将因为他的到来而改变,就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快慰感,圣歌唱起,仿佛他就成了上帝。他想,这或许就是那些有钱人热衷于慈善的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很多人说金钱买不到幸福,那他一定是还不知道去哪里买。
孤儿院的院长是个年老的修女,她用最大的热情赞美了主让陆宁海的到来。陆宁海把傅家的支票交到她苍老如树皮的手里,也是第一次对她说起了自己的一个私人想法。
陆宁海的父母在他成年后不久就双双过世了,他没有兄弟姐妹,成婚后与妻子感情甚笃,但发妻五年前死于一场交通意外,只给他留下一个儿子。再婚之后,陆宁海的现任妻子一直无所出,他家里人丁单薄,很羡慕别人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凑在一起的气氛。他和妻子努力了几年,但想添个小宝贝的期盼一再落空,医生认为大部分是他身上的原因。这几年,陆宁海年纪渐长,公事繁忙,越来越力不从心,再要个孩子的愿望恐怕是成了泡影。就在不久前,他对现任妻子提出,如果实在生不了,不如趁早收养一个,也算了却一桩心愿。他那不过三十出头的年轻妻子起初还有些想不通,然而经不住陆宁海的再三劝解,想到自己膝下空虚,不用忍受十月怀胎之苦就多了个孩子,也多了份对事业有成的丈夫的羁绊,这才点了头。于是夫妇俩正式把这件事提上了议程,除了托人四处打听有没有合适的领养对象,孤儿院也是陆宁海的选择目标之一,这些被遗弃的孩子多半可怜,要能成功领养,说起来也是件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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